尽管皇帝陛下并未如愿给张峦封伯, 但依旧寻了些名目给张家赏了不少银两。张峦接到旨意的时候, 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觉得此事的缘由也许只有皇后娘娘最清楚。于是,他特地带着两个儿子进宫探望女儿,顺便解『惑』:“前两日万岁爷忽然赏赐咱们家,是为何意?”
闻言, 张清皎掩唇而笑:“爹爹莫不是忘了,这阵子万岁爷不是一直想着给爹爹封伯么?我替爹爹婉拒了, 他觉得心里有些过不去, 所以才特地赏赐了咱们家。爹爹也不必多想, 只当作年前的节礼就是。”说起来, 下旨之前, 皇帝陛下还觉得赏赐得太少了呢,刚想着追加,便被她拦回来了。
“那几天为了避嫌, 我一直告病不曾上朝,倒是将此事给忘了。”张峦恍然大悟,回想起当时一众文武大臣齐刷刷地看向他的场景,便情不自禁地摇起了首,“娘娘有所不知,万岁爷提起封伯之事的时候, 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可真是让我终身难忘。”没有一个人替他高兴,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事先毫不知情。所有人的视线中都透着震惊与不满,活像这主意是他出的, 而他就是活生生的『奸』佞似的。
“爹爹放心,等到一切水到渠成,自然便是咱们该封爵的时候。到得那时,谁都挑不出错处来,无论心里是如何想的,也只能为爹爹贺喜。”张清皎道,“万岁爷已经与他们提过一回了,他们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缺的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我倒是无妨,只是担忧娘娘会因此而忧思在心。”张峦笑道,“如果娘娘不在意,那我便更不在意了。横竖咱们是外戚,与这些正经的文武大臣也不是一路人,他们是如何看待张家的,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彼此的交际圈完全不同,平日里毫无往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于他又有何影响呢?
“爹爹能想开便好。”张清皎道,又问了张鹤龄与张延龄的功课。
张鹤龄自是对答如流,想必日常在功课上也颇为下功夫,一直没有忘记要考给姐姐考个秀才的初衷。张延龄倒是依旧懵懂,缠着她道:“姐姐,听皇八子说,宫里有讲野兽的书,我想借来看看。好姐姐,能叫人给我找找么?”
张峦立即喝止:“胡闹!正经的书不读,满脑子就想着野兽!想着囿苑!转年都已经八岁(虚岁)了,还这么不懂事!都教你哥给惯坏了!你哥在你这个年纪,从来都只想着好好念书,可没想过甚么玩乐之事!”
那是因为当时已经被姐姐扭转过来了,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她也替他安排好了玩乐与读书的时间,从来不会『逼』迫他一天到晚都扎在书房里好么?无辜受累的张鹤龄心里腹诽着,瞥了瞥扁着嘴的弟弟,嫌弃地道:“我可没有惯着他,每日都会监督他好好完成功课。至于完成功课之后,他究竟想做些甚么,便不是我能管得住的了。”
张清皎『揉』着张延龄的小脑袋,捏了捏他满是委屈的脸蛋:“爹爹,只要延哥儿每天都按时完成功课,闲暇时间去囿苑走一走,看一看关于野兽的书,不是挺好的么?”在她看来,这孩子已经很乖了,主动找她要书看,还不够上进好学么?就算看的是关于野兽的书,那也是书啊。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不正该如此么?说不得,日后他们家还会出一位野生动物学家——或者动物园园长呢。
听了她的话,张延龄双眼亮晶晶的,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是啊,我不是胡闹,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嘛。”他每逢休沐便必去囿苑,仅仅只是观看里头那些动物就能看上整整一天,真是怎么都看不腻。甚至偶尔他还会想,若是自己长大后也拥有一座囿苑就好了。每日睁开眼睛便能看见这些漂亮的大家伙小家伙,还有比这更充满乐趣的日子么?
见女儿护着弟弟,张峦自是无言以对。在他看来,只要关注的是与读书无关之事,便是不务正业,日后必定会成为纨绔子弟。可仔细想想,外戚之家又有何正业可务呢?便是能考上秀才和举人,甚至考上进士,也不能授重要的官职,不过是如他一样在朝中挂个闲职罢了。既如此,寄情琴棋书画与寄情野物或者骑『射』,又有何区别呢?仔细论起来,不过是不够风雅而已。
“沈尚仪,烦劳去我的书房寻一寻,我记得左边书柜第三层有一本兽错图,顺便再拿一本我抄写的风物志。”张清皎道,捧着张延龄的小脸,“延哥儿,这两本书都是我珍爱之物,坤宁宫里拢共也就这两本,可千万不能弄丢或者损毁了,明白么?”
张延龄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道:“姐姐放心,我每次看书之前,一定先焚香沐浴!”
“好罢……”听了他的话,张清皎有些忍俊不禁。若是每回看书他都能如此慎重其事,一直坚持下来,可见他确实是对野兽非常感兴趣了。能早早地寻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并且坚持到底,这孩子日后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当然,这样的事业与传统的“正途”或许会相差甚远就是了。
“若是得空,你也可自己抄写两本,让鹤哥儿想办法替你装订起来。如此一来,即使你将这两本书还给我,自己也留有摹本,岂不是随时都能拿出来看看?”
“姐姐说得对!我回去便好好抄写!”想起自己那手字,张延龄顿了顿,脸不由得红了红,立即悄悄地看了看旁边的哥哥。张鹤龄斜了他一眼,他便自动自发地将他的嫌弃转换成了纵容:哥哥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他坚持不懈地缠着他,他一定会帮他写的!
眼见着女儿三言两语就给小儿子安排了新的功课,偏偏小家伙还甘之如饴,张峦只觉得大开眼界。平日里小儿子何曾如此听话过?让他坐在书案前好好看书练字,简直就像是如坐针毡似的,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如今看来,并非他静不下心来,只是平日里读的孔孟与诗词并非他心头所好罢了。
想到此处,张峦似有所悟,不由得望向张鹤龄:却不知,鹤哥儿是不是当真喜爱读书进学?若是只为了考秀才勉强为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底又会是什么滋味呢?既然他们这一脉已经无须以科举作为晋身之途,日后又该以什么为志向呢?
张清皎自是不知,因她随口给幼弟安排了些功课,自家爹爹便已经想得越来越远了。一家人说了些话,不多时张峦就带着张鹤龄和张延龄告退了。毕竟他们是私下入宫觐见,而不是在会亲日进宫,待得久了容易落人口实。
张清皎吩咐肖尚宫给他们准备了真正的年节礼,载着节礼的马车随着他们一同回了张家。虽说自始至终他们都并未提起过金氏,但张峦依旧在节礼的单子里瞧见了赏赐给金氏的上等衣料。只是,与他们父子三人相比,给金氏准备的那些物品较为制式,更像是对待一位寻常的亲戚,甚至比不上给沈禄与张氏的节礼。
想到此,张峦轻轻一叹,命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将这些衣料带去正院。尽管金氏一直被软禁着,他也不想去见她,但兄弟俩却依旧是晨昏定省,从未间断过。或许在外人看起来,张家与从前并无不同。可每个人心底都很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去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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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赏封之事带来的冲击彻底平息,已经是腊月时分了。
月初之时,帝后二人坐在窗前赏星空,亲眼见到一颗彗星飞过夜空。这在后世是吉兆,人们往往会对着流星许愿;可在此时此世却是噩兆,且因彗星的位置不同,钦天监极有可能算出大凶之兆来。
瞥见皇帝陛下凝重的神『色』,皇后娘娘问:“这颗彗星的位置有异?”
“许是星变之兆。”朱佑樘摇了摇首,“恐怕又该下罪己诏了。”他对罪己诏并无忌讳,该下的时候便下,从来不推卸责任。不过,登基三年有余,下罪己诏的次数确实是有些多了。是他的错觉么?总觉得每年都会遇上天灾,每年都有年景不好的地区,每年都须得赈灾。难不成这都是他的过错,是上天对他的示警?
张清皎瞧出了他正在想些什么,温声道:“万岁爷已经足够勤政爱民了。我倒是觉得,国朝的疆域如此广袤,总是免不了灾异出现,未必与万岁爷执政有关,也未必是天意。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自是不可能为了警示一位君王,便频频将灾祸降临在无辜的百姓们身上。一次两次尚可说是示警,三次五次便未必是如此了。在我看来,天降异象更像是示警,毕竟人人都会觉得惊惧,灾祸却不然,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
“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朱佑樘点头道,想起了当年的泰山地震,“是我想得岔了。”
“只要能够及时应对灾异,保证平民百姓无论遇到何种灾异都能安然度过,便是尽人事的极限了。亲眼得见百姓安居乐业,上天想必对万岁爷也只会越来越满意。至于罪己诏——便当作是稳定人心的必要之举就是,很不必过于在意。”张清皎又道。
“初时尚且会在意,且真的心怀愧疚。可若是写得多了,便难免会生出别的念头来。”朱佑樘摇首笑道,“有时候,我甚至能理解为何父皇对罪己诏如此不喜,怎么也不愿意揽这份责任。因为写得多了,时不时地便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下了大错,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张清皎暗想道:先帝是真犯下了大错,所以才不愿意承认罢。毕竟,他笃信神道,一直向往着得道成仙,自是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老天是看不过眼的。否则,那不是断绝了他成仙的希望么?
翌日,钦天监果然算出,昨夜的彗星是大凶之兆。于是,朱佑樘立即下了罪己诏。刘吉等内阁三人也纷纷将星变的缘由揽在自己身上,上折子求避位;六部尚书同样须得上折子求避位,表示这是他们的过错。朱佑樘皆没有准许,倒是夸赞了他们一番,迅速地安定了这群重臣的心——
这意味着,这回星变,不会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而在往年,这样的时刻,往往是互相倾轧、排除异己的绝佳机会。朝廷上下的风气竟然不知不觉间便发生了变化,着实令不少敏感的聪明人感慨不已。
当然,也有人暗想:为何这次陛下仍然没有趁机将刘吉换下来呢?难不成刘首辅的位置便坐得这么稳?陛下对他就如此信任?连星变都无法将他推下首辅之位?那每日每日的弹劾奏折岂不是更没有作用了?毕竟他的外号便是“刘棉花”,不怕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星变就是预兆——我快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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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照照下一章蒸上了,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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