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膳后, 张清皎果然让御膳房准备了艾叶与糯米粉。她只打算做最简单的式样, 不包任何馅料, 因此御膳房能做的准备也有限,只是事先将艾叶焯水蒸熟捣碎罢了。但这也已经省了她不少功夫了,剩下的只有『揉』粉团一道工序而已。
虽说工序很简单,但皇后娘娘仍是在坤宁宫内摆出了架势。首先, 她换了身衣裳,将袖子捋上去用绸带绑好。而后, 着人准备了泡茶的泉水来『揉』粉团, 先用筷子搅拌, 再放捣碎的艾叶, 最终以沾满糯米粉的手来『揉』动。毕竟糯米粉团的黏『性』大, 若是手上沾了水有了湿意,便很容易被紧紧粘住。
不紧不慢地『揉』了片刻后,皇后娘娘又用了捣年糕的小锤子击打, 增加粉团的韧『性』。直至额角微微出汗,她才将柔韧的青『色』粉团拿出来,切成大小相同的剂子,再『揉』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做成后,不再送回御膳房,而是用坤宁宫庑房里的小炉子蒸熟。一个又一个蒸笼垒在上头, 不多时便徐徐地散发出清香气。那是大家熟悉的艾草的味道,却没有焚烧驱虫时那般浓厚,反倒是若有若无的。
“真奇怪, 本来不觉得艾草能做点心吃,便是做了也会尝着苦涩。但眼下闻着这股子清香味,竟是勾起了腹中的馋虫。”肖尚宫摇了摇首,笑道,“娘娘这是从何处学得的?应当不是北直隶的风俗罢?”
“这确实不是咱们北方的风俗,而是江浙一带的风俗。”张清皎重新更衣,盈盈笑着选了一支凤钗『插』戴上,“我也是偶尔从书上得知了做法,今天是第一次试做。在送给万岁爷之前,我可得先尝尝滋味如何。若是不好吃,宁可自己都吃了,也不能让万岁爷受罪。”
“娘娘怎么不想着赏给我们呢?”沈尚仪笑着接道,“臣也是江浙人,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艾青团的滋味了。闻着它的清香,却不能品尝,心里真是煎熬极了。万岁爷和娘娘若是受不得它的味道,便都赏给臣罢。”
“奴婢也想试试……”云安接道,“这味儿实在是有些勾人。”
待到艾青团熟了,张清皎便让人呈上了一屉。一共五个碧绿『色』的团子,在小蒸笼里冒着热气,清香袭人。张清皎夹起一颗,在蜂蜜里蘸了蘸,放入口中。唇齿间都是熟悉的香气,艾草的涩味以蜂蜜中和,正正合适。
她满意地勾起唇笑了,将剩下的四个团子亲自摆了盘,吩咐司膳给乾清宫送去。见周围的众人仿佛有些失落,她便又轻笑道:“方才做的那些艾青团,都是万岁爷的,咱们谁都不能轻易动。但眼下时辰尚早,再做一回也来得及。”
大家的眼睛又一亮,立即有人自动请缨,去御膳房要艾草与糯米粉。张清皎吩咐道:“这艾青团远不如宫里的点心精致,咱们也就是尝尝鲜罢了,一人一颗足矣。算一算,再做五六十个团子便够了。可稍微多取些,给乾清宫的萧伴伴、何鼎等人也备上。”
乾清宫里,朱佑樘早就已经闻见了似有似无的清香气。毕竟,坤宁宫的庑房就在两宫之间,离乾清宫的距离也并不远。果然,过了不久,司膳女官便提着食盒过来了,里头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碟子。
四个碧绿『色』的团子安放在晶莹剔透的白玉碟中,有种纯净的美感。旁边是琥珀『色』的小碟蜂蜜,以白瓷碟盛着。朱佑樘举箸夹起艾青团,放在蜂蜜里蘸蘸,而后细细品尝。
实话实说,除了艾草特有的清香味外,这艾青团的口感并不算太出众。但偏偏也正是这样的清香味,竟令人有些欲罢不能,便是连吃了好几个,也半点都不会觉得腻。只要想到这是自家皇后所做的点心,皇帝陛下便觉得,这应该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团子了。
没办法,感情就是这样任『性』,可以罔顾事实,得出完全不切实际的结论。与御膳房以及司膳做的那些精致漂亮而又美味的宫廷点心相比,朱佑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皇后做的艾青团。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是皇后特地为他做的而已。其中蕴含的饱满情意,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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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节那天,各宫又接到了来自坤宁宫的帖子。碧绿『色』的彩笺上绘着三两枝柳叶,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湖光与堤岸,旁边写着简短的几句话:清明时节,细雨纷纷,西苑踏青,正当此时。
尽管前几日刚一同赏花游玩过,这张帖子仍是引来了诸宫的兴趣。周太皇太后也恍然想起,她似乎已经足足有将近两年不曾踏足西苑了。去年此时,先帝病重,她哪里有心情去西苑避暑呢?想不到,时光飞逝,转眼又是暮春初夏的时节了。
“说来,以往都是去西苑避暑,倒是不曾在这种时候特意去瞧过。”她让女官收起帖子,思索片刻,“也罢,就趁着这一回踏青,搬到西苑里住一段时日罢。等到七月过后,再回来也不迟。你去问问其他人,想不想随着一同去?”
女官奉命去仁寿宫各处询问了一番,众位太妃都颇为意动,纷纷表示想随着太皇太后同去西苑避暑。周太皇太后又想起了慈寿宫里的王太后,特意遣人去问。作为儿媳,王太后自然不敢怠慢,很是欢喜地表示必须同去。不过宪庙其他太妃都须得照顾儿女,怕是不能同去了,甚为遗憾。
不多时,张清皎便也听闻了此事。她特意去了一趟慈寿宫:“母后,儿臣也想去西苑避暑。只是宫中事务繁忙,恐怕不能眼下便陪着祖母和母后过去,还得过一段时日方可在两位跟前侍奉。”首先需要表明的自然是孝心。
王太后笑着抿了口茶:“就算你这会儿想跟着我们去西苑,我也不会允许你来凑热闹。皇帝还在宫里呢,你怎么能将他抛下?再者,每日不知有多少宫务等着你处置,也不能让女官不停地在西苑与宫城之间来来回回啊。更何况,你最近不是还忙着女医之事么?若是没有眉目,以你的『性』情,怕是连避暑都不得安心罢。”
张清皎怔了怔:“儿臣尚未想出章程来,便没有向母后禀报。可母后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她本想着先调查完诸位太妃的顾虑,想出较为完善的章程来,再向王太后寻求支持。因为她始终相信,唯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得到足够的信赖与支持。
“大姐儿她们最近在各宫里都走动得格外勤快,完全不似平常的模样,我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异样呢?”王太后笑道,“只消将太妃们都唤过来,喝一喝茶,闲谈几句,便甚么都知晓了。”
张清皎当然不认为此事能瞒得住她的眼睛,于是便顺势接道:“那母后觉得如何?若想在宫中养女医,是否可行?”
“女医并非不能养,只是须得保证她们的忠诚。”王太后道,“先前历代也曾召民间女医入宫诊治,但却并未将她们久留宫中。为的不是别的,便是无法完全确认女医的忠诚。这些女医通常出身平民之家,很容易受到荣华富贵的诱『惑』,也容易被宫外的人拿捏利用。她们若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宫里说不得甚么时候就『乱』了。”
“母后,司『药』女官与女医不同,没有家小负累,也懂得宫里的规矩。她们都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再者,便是出身医『药』世家的御医,也未必能过得了人心险恶这一关。儿臣觉得,唯有女医与太医院互相制衡,咱们才能更放心些。”张清皎道。
闻言,王太后陷入了沉思。确实如此,太医院里御医的医术优劣,事关宫中所有主子的身家『性』命,必须重视起来。
但若是没有其他大夫,光凭着她们这些不懂医术的老弱『妇』孺,又有谁能判断御医的技艺究竟是好是差,是庸医还是名医呢?若是没有其他大夫验证,又有谁知道他们开出的方子是否适合呢?太医院的人多半奉行中庸之道,用『药』从来不敢开新方、用奇方,只知道温养补益。万一有重症,他们只会拖了又拖……又有谁知晓,还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呢?
“母后,平日里女医与太医院互不相扰。唯有在看病问诊的时候,必须互相印证彼此的脉案与『药』方。双方确认无误,方能取『药』、熬『药』、用『药』。儿臣以为,这样才能保证咱们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她想建立两套并行的医疗系统,彼此是良『性』的竞争关系。一者为太医院,除了服务于皇室之外,还可服务各种达官显贵;一者为司『药』,不仅服务于皇室,也服务宫女太监,是内廷专用大夫。
且不提对于宫女太监这种弱者的体恤,单说她自己——如果生老病死只能依赖太医院,而且『妇』科的疑难杂症都不方便让他们看诊,健康的保障便实在是太有限了。可以预想,没有竞争对手的存在,没有第三方监督考核,太医院里的御医的水平必定是参差不齐的,根本拿不出最好的医疗服务。
以朱佑樘的身体情况,必须得到最妥善的医疗照顾,她才能放心。更不用说未来她还须得经历生产,还有柔弱的孩子需要照顾。皇家婴儿的夭折亦是触目惊心的,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必须为未来的儿女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真正安心。
“说得是,女医确实势在必行。”经过思索后,王太后认同了她的想法,“若是你能想出合适的法子让大家都安心些用女医,我便替你说服母后。”人老了,对于寻医问『药』这种事难免会更在意一些。她相信,只要一些基本的问题能够解决,周太皇太后必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