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鼎的传话, 顿时令坤宁宫内外陷入了异样的沉寂当中。尽管众人看似依旧很镇定, 但难以言说的不安感已经渐渐地弥漫开来。张清皎端坐在软榻上, 没有人瞧见她袖子底下那双悄悄攥紧却不可避免正在微微发颤的拳头。
“既然万岁爷身体不适,那太医可去乾清宫诊了脉?脉象如何?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声音也一如往常那般温和,“若是他回坤宁宫, 一应诸事我还可照顾一二。如果他坚持留在乾清宫养病,只怕你们须得更用心些……”
“此外, 我还有些担心, 乾清宫里的一应物事可都全么?自移宫后, 万岁爷从未在乾清宫里留宿过, 被褥铺陈以及日常用的衣物配饰会不会有疏漏之处?你回去好好清点一番, 若有不足的,只管来坤宁宫里取。”
“回禀娘娘,万岁爷事务繁忙, 并没有叫太医诊断。奴婢回去后会劝一劝万岁爷,尽快将太医唤过去。至于铺陈之物,奴婢这便拿一些过去。再有不足的,待会儿带人来一趟就是了。”何鼎抬起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心里直叫苦。
万岁爷方才吩咐他, 回去之后须得将这趟坤宁宫之行好好禀报一番。可除了复述对话以及描绘皇后娘娘如今的神态之外,他还能禀报些什么呢?他连万岁爷为何忽然龙颜大怒,至今满腔怒火都无法平息的原因都不知道!只能糊里糊涂地奉命过来, 再糊里糊涂地回乾清宫去。这天底下,男女之间的感情真是最复杂、最令人捉『摸』不定的事!
等何鼎告退后,坤宁宫再度被沉默所笼罩。在沉默当中,众人悄无声息地用目光传递着他们的困『惑』与不安。尽管每人都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都牵系在皇后娘娘身上。
直到司膳以及御膳房上呈了丰盛的晚膳,张清皎才回过神来。没有人告知司膳与御膳房,朱佑樘今天在乾清宫用晚膳。所以,桌子上摆着的依旧是帝后两人的份例。经过数次减免后,依然足足有几十道美味佳肴。
温热的佳肴摆满了桌子,桌边却空空如也,再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清皎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慢步走到桌边,亲自将大半菜肴都挑了出来,让司膳们再用食盒装起来:“万岁爷今日在乾清宫用晚膳,明日早膳也送到乾清宫里去罢。尚食,他的身体有些不适,这几日尽量安排些清淡的膳食。”
“是,臣等明白了。”尚食垂首退下,带着司膳女官们将晚膳送去乾清宫。
张清皎望着她们行远,独自在桌边坐下来,却没有什么胃口。见她连双箸都没有动,肖尚宫蹙起眉,禁不住低声劝道:“娘娘,便是没有胃口,也多少用些罢。总该喝些羹汤,暖一暖肠胃才是。”
“是啊,娘娘。”沈尚仪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肴,替换了顺序放到她面前,“多少吃一些,才是养生之道。这些日子娘娘不是一直说要调养身子骨么?这可是须得日积月累才能调养好的。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每一回的膳食,可都得好好用才行。”
张清皎勉强朝着她们笑了笑,举箸略尝了尝,却显然有些食不甘味。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两人的眼底都满含着忧虑。尽管她们俩都不知晓今天帝后二人究竟独自谈了些什么,但显然,谈话的过程与结果皆是很不愉快的。就连万岁爷那样的『性』情竟然都生了气,真不知道娘娘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皇后娘娘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丝毫不提他们之间的争执,她们自然也不方便问前因后果。只能寄希望于温雅的万岁爷能尽快消气,早日回到坤宁宫了。不然,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还不知太皇太后与太后究竟会怎么想呢。指不定太皇太后刚熄下的采选宫妃的心思,而今又要瞬间复燃了。
************
乾清宫里,何鼎惴惴不安地详细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又填补了几句他所观察到的皇后娘娘的神情,便听皇帝陛下沉声道:“她只说了这些?只字不提别的?也没有甚么话让你带给朕?”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自家皇后的冷静。或许,也高估了她对于他的感情?
“是,娘娘旁的都没有说……”何鼎道,也不知怎地,倏然福至心灵地补了一句,“不过,奴婢瞧着娘娘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好,眼底像是有些发红,应该是担心万岁爷的病情。不如,奴婢这便去太医院请了院判过来,给万岁爷诊脉?早些将诊脉的结果告知皇后娘娘,娘娘才能安心哪。”
朱佑樘听得,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松。他本想开口说不必,喉间却忽然涌出了涩意,令他不由得握拳遮在唇边,连续地咳嗽起来。何鼎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赶忙给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抱着拂尘在旁边行礼:“万岁爷龙体欠安,绝不可轻忽。还是赶紧让太医过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咳咳……将值班的御医唤过来……咳咳……”朱佑樘皱着眉,经过一连串的咳嗽之后,颧骨上都微微有些发红了。他闭了闭眼,终于接受自己确实是病了的事实。说来,自从与皇后成婚后,他还从未得过大病。难不成,这一回终是挺不住了么?
这时候,尚食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将晚膳都布置妥当,躬身行礼道:“臣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请万岁爷用膳。”
朱佑樘沉默着望着桌上摆满的菜肴,其中泰半都是他喜欢的。而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喜好至今为止只有皇后最清楚。因为她观察他最为仔细,仔细得连李广与何鼎都比不上。这样关注他的她,这样懂得他的她,为何会迟迟不肯信任他?
难不成,他就那样难以教人信任么?难不成,她不相信他能永远保护她?永远待她好?
这一次晚膳,朱佑樘同样用得味同嚼蜡。有无数次,他都想起身回坤宁宫去,但最终仍是没有“出尔反尔”。他相信,无论是他还是皇后,都需要这样一次分离,让彼此彻底冷静下来,再继续未完成的谈话。
到得那时候,他的问题,她应该不会再一味地回避了罢?就算是模糊不清也好,她总该给他一个答案,让他明白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她才会觉得安心。若是她想听诺言,那他便许下无数诺言;若是她想听保证,那他便给她无数保证;若是她想看行动,那他便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她身畔。
她的不安,他必须抚平。否则若是渐渐地积攒起来,迟早都会出事。如此看来,眼下尽早将矛盾显『露』出来,倒是件好事。不然,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发深厚的时候再纠结此事,两人都只会觉得更煎熬。
************
夜『色』渐深,张清皎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乾清宫,神情依旧有些苦涩。不过,她并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而是让云安关了窗户,起身往寝房而去。
按照惯例,她踏入寝房后,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便陆陆续续地退出了坤宁宫。只留一位女官领着一位宫女在书房之西的梢间里当值待命。而明间之东的区域却是一片静悄悄的,沉寂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偌大的寝房里亦是空无一人,她立在床前,望着平平整整的床铺,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分明如今已经是暖春,便是入夜后也并没有多少凉意,但她却忽然感觉到了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
尽管她在决定进入这段恋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甚至详细地规划了遇到了各种情况之后自己该如何应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迟早会经历心伤与疗伤治愈的漫长过程。可那些毕竟都仅仅只是想象而已。
直到如今,她才倏然醒悟过来——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潇洒,她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无坚不摧。付出的感情,并不是说能渐渐收回便能收回;得到的感情,更不是说能渐渐舍弃就能真正舍弃。他给她的疼惜,他给她的温暖,他给她的支持,都已经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只要想到她会失去他的爱,失去他的信任,她就觉得痛彻心扉。可归根究底,这不是她自找的么?他明明都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但她还是将答案都深深藏在心底,不愿意回答他,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他对她感到失望,对她的隐瞒觉得不满,对她的虚伪觉得厌恶,也是在情理之中。
退一步来说,她确实不肯放开自己,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但她眼下的言行举止,又何尝只是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长久呢?目前的隐瞒与疑虑,不同样是在怀疑他的人品么?不相信他们即使没有了爱情,还会有亲情,还会有深厚的家人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臣妾”的问题
其实礼仪中是有皇后自称“臣妾”的说法的……
当然,史书中出现得更多的是“妾”“妾身”。可“妾”太书面语了,“妾身”也不是那么常见,otz
所以我用了臣妾,大家别太纠结。到以后,咱们皇后娘娘的自称就是“我”了。臣妾也不过是个过渡以及大家常用的比较容易接受的称呼而已
————————————————————————————————————————————
“皇后初即位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住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拜,称臣妾,毕,住位。”《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南朝刘昭抄自蔡质所记立“宋皇后仪”。)
“古者立后无册命礼。至汉灵帝立宋美人为皇后,始御殿,命太尉持节,奉玺绶,读册。皇后北面称臣妾,跪受。其后沿为定制,而仪文代各不同。明仪注大抵参唐、宋之制而用之,□□初,定制。”《明史·志第三十·礼八(嘉礼二)》
出自百度_(:3∠)_
自称这方面的功课我确实没有非常仔细,么么哒,谢谢提醒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