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皇后娘娘, 臣等已经清点了当年宫人名籍的记录。但孝穆太后并非经采选入宫, 而是当时粤西平『乱』后进献上来的, 同时入宫的仅仅只有四五人。除了孝穆太后之外,都只是宫女而已,眼下都已经不在世了。”司簿女官垂首道。
张清皎蹙起眉:“那司礼监可有发现?”司礼监也负责管理内官的名籍,应该有记录。
覃吉躬身道:“回禀皇后娘娘, 当年粤西瑶人叛『乱』,进献的宫女子较少, 内官较多, 其中便有汪直。汪直是瑶人, 擅权后提拔的亲信也多是当年与他一同入宫的瑶人。那些年里, 他起起落落, 身边的亲信早已经折损泰半。后来更因他被驱逐,遭到了时任东厂提督的尚铭的报复。”
“一个人也没有剩下?”
“倒也不尽如此。老奴已经问了仅存的两三人,他们都说, 孝穆太后并不是瑶人,他们与她不熟悉,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老奴倒是觉得,不如问问孝穆太后在世时走得近的宫人与内官。或许,孝穆太后在言谈间会透出一二来。”
张清皎点了点头,又问:“当年太后曾为司珍的守库女史, 司珍底下可有女史与她来往甚深?太后与万岁爷在安乐堂里住了数年,而今安乐堂又是否有幸存者?你们再去仔细查访,只要有一丝可能, 也须得寻出线索来。肖尚宫,寻访女官与女史之事,便由你带着尚功局司簿女官负责。覃老伴,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之事,便由你总揽。”
“是!臣等遵命!”
肖尚宫领着司簿女官退下后,张清皎打量着覃吉道:“覃老伴最近的气『色』瞧着像是不错。太医院这些时日给的『药』,应该都煎着喝了罢?若是小太监们再来寻李广和何鼎诉苦,说老伴不愿喝『药』,万岁爷与我可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专门着人负责紧盯着老伴饮『药』。不按时喝『药』,便不许去内书堂。”
覃吉的年纪大了,冬日苦寒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头疼脑热。不过,许是老人都有些老顽童的倾向,他前些日子竟是一直拒绝喝『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病,熬一熬便会好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每天都哭丧着脸,实在是劝不了他,就只得悄悄地寻了何鼎与李广。朱佑樘和张清皎听说后,又是软言相劝,又是强硬命令,他这才勉强答应喝『药』。
覃吉耷拉着眉:“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怎么能只盯着老奴一个呢?说来,最近戴先生看着气『色』便很差,怎么不见他喝『药』,也不见他卧床歇息?”
张清皎怔了怔,立即派人去将太医院里那位专门定时给大珰们诊脉的御医唤过来。那位御医呈上了每一位大珰的脉案,道:“皇后娘娘,微臣觉着,戴先生的病情比覃老先生还更重几分,乃是积劳成疾之症。”
“可给戴先生开了『药』?”
“微臣开了『药』,也命『药』童送去了分拣好的『药』材。但戴先生的病可不是饮『药』便能治好的,还须得卧床静养一段时日才好。微臣也与戴先生反复说了,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最近这些日子,病情也越发重了些。”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遵医嘱?这可不成。”张清皎道,眉头微攒,“往后,这些老先生的脉案若有异常,你便直接禀报与我。不必等到病情严重的时候再报,『药』材上若有需要,也可从我的私库中取用。”说着,她便让人赏了御医五十金,作为他尽职尽责的肯定。
御医立即谢恩告退,喜滋滋地回太医院去了。当初院判指定他来给宫里这些大太监请平安脉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情不愿,总觉得与这些大太监走得近了,于自己的名声不利。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言官们逮住,一股劲儿地胡『乱』弹劾。
可如今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竟然如此看重他们,平日里诊脉时这些大太监也都很容易相处,他便随即意识到了这件差事的重要『性』。若因此得了皇后娘娘的看重,指不定以后他的仕途比同级的御医们还更顺利几分。医者仁心,给谁看诊又有什么分别呢?
“瞧瞧,戴先生比老奴还更不听话呢!”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覃吉满脸肃然,看上去仿佛比谁都更愤慨,“娘娘,他都已经病重到要静养的程度了,定然不能每日再劳累奔波。不如便着他回房养着,不养好了病就不许出门。”
张清皎挑起眉,笑道:“覃老伴说得是。我单独给你们辟一间养病的院子,你们便都回去养着罢。若是没有御医的准话,就一直静养便是了。戴先生在司礼监的差事,覃老伴在内书堂的差事,横竖万岁爷应该都能从司礼监里寻出人来顶着。”
“……”覃吉顿时无言以对,银『色』的长眉抖了抖,“那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
“我正好想起来,先前万岁爷着人查明当年孝穆太后崩逝的真相时,应该便查出了不少人。如今这件事尚未完全审理结束,零零星星也有不少相关之人从犄角旮旯里被寻了出来,不都在东厂里么?只消让陈准陈伴伴去查问一番即可。”
覃吉沉默片刻,果断地回道:“那老奴便养好身子骨,再跟着去诏狱走一趟罢。此事如今是万岁爷的心病。若是不能替万岁爷分忧,老奴也无法安心。”说着,他便躬身告退。出门的时候,他向着门外守候的小太监们斜了一眼,往服侍他的小太监背上轻轻拍了一掌:“两个小东西,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爷爷我每日饮苦『药』汤子,你们就这么高兴?”
不过十二三岁的两个小太监咧着嘴,低声道:“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几句话就将老爷爷给治住了。下回老爷爷要是还不肯喝『药』,私下将『药』汤都倒掉,那奴婢们就直接报给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替咱们做主!”
张清皎思索片刻,看准了时辰,命李广去给乾清宫传话,提起怀恩身体欠佳之事。李广乐呵呵地去了乾清宫,正好遇上朱佑樘歇息。朱佑樘听他说罢,便索『性』带着吃食回到坤宁宫,与皇后一起共享。
“戴先生最近的气『色』确实不佳,我已经着令他将手头的事都交给萧伴伴,倒是没有强行让他回去歇息。待会儿就让他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横竖最近政事不算忙碌,没有甚么太紧要的事。”
前两天,朱佑樘刚将自己的先生刘健提拔为内阁成员,给他授了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虽然暂时没有授大学士,而且是以侍郎的身份入阁,但没有任何人胆敢小觑刘健。就连待徐溥多少有些提防的刘吉,都对刘健格外友善。毕竟,这可是皇帝陛下走得最近的先生之一,且在朝野都颇有名望。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这样一位人物过不去呢?
“戴先生一心为万岁爷尽忠,恐怕和覃伴伴一样,刚开始很难安心养病。万岁爷还是好好宽慰他一番罢。臣妾正想着,须得专门给他们两位辟出一间清静些的院子养病,再派几位机灵些的小太监去服侍他们。而且,每隔两三日,便须得派人去探望他们才好。”张清皎温声解释道,“若不是身份所限,臣妾都想陪着万岁爷偶尔去瞧一瞧他们。”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朱佑樘道,微微颔首,“咱们倒也不是不能去,带上两三个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就是了。不让祖母和母后知晓,也不会传到外头那群言官耳里即可。这样罢,咱们今儿晚上散步的时候,便去看几眼。”以他对怀恩与覃吉的看重,自然早已不拘泥于什么主奴的分别,也不会在意这种行为是不是有违规矩,是不是有**份。
“想必戴先生的病症,也有前几年在凤阳过得不好的缘故。”张清皎道,“日积月累而来的病症,想要痊愈更不容易。便是日后身子渐好了,戴先生恐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从早到晚都跟在万岁爷身边费心费神了。”
“我以后会小心些,少给他安排费心费力的事务。”朱佑樘叹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失去戴先生,否则必定如断一臂膀。他才刚从凤阳回来,跟着我尚不足半年……我希望,他与覃伴伴都能一直陪着咱们,一起度过二三十年再说。”
“万岁爷放心罢。只要他们两位都将医嘱放在心上,定然能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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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张清皎便圈出了宫内苑之北的一座院子,让直殿监等将院子收拾出来,好生布置一番。而后,怀恩与覃吉便奉命搬了进来养病。两人都没有住正院,分别住进了东西厢房,暂时做了邻居。
怀恩已经听说,是覃吉“损人不利己”,将他气『色』不好的事告知了皇后,自然对他有些不满。覃吉知道他的脾『性』正直,倒也不怵他的怒意,扶着小太监去探望他:“咱们做奴婢的,不都盼着能在主子们身边多伺候几年么?戴先生如今带着病尽忠,确实是响当当的忠臣良臣,可要是将身子骨折腾坏了,还能在万岁爷身边陪几年呢?”
怀恩沉默片刻,叹道:“毕竟你我都已经老了,便是再小心,也陪不得几年了。我只希望,去地下见先帝的时候,能安安心心的……”所以他才有些心急,恨不得明日就能见到皇帝陛下游刃有余地处理政事,将朝堂上下那群老狐狸和炮仗脾气都牢牢握在手心里。
“万岁爷才刚登基,戴先生便想着安心?还早着呢!至少得等到他三十而立,儿女双全,咱们这把老骨头才能真正放心哪!”覃吉摇着首,“戴先生陪了先帝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陪万岁爷二十年才是。说句大不韪的话——戴先生的执念,宫里谁不知道呢?无非一心尽忠,想要辅佐明君罢了。但过去熬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望。而今未长成的明君就在眼前,你舍得离开么?”
怀恩听了,仔细地想了想,长叹一声:“确实舍不得。”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在凤阳就已经到头了。虽然自始至终无愧无悔,却多少有些遗憾,为何明明是一心匡佐的忠臣,却遇不上他的明君。眼下好不容易得到了重新再来的机会,的确不能错过。不然,恐怕就算是死了,他也会多少觉得后悔。
在这人世间,又有多少千里马能等到伯乐呢?他并非完美无缺的千里马,心中始终有自卑之感,觉得能在人生最后一刻遇到年轻的伯乐,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既然已经遇见了,又为何不能竭尽所有可能,载着他跑完一程,再跑一程,直到瞧见终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怀恩是顶好顶好的,我舍不得他_(:3∠)_
反正,至少三个小朋友都幼儿园毕业了,我才觉得可以让他们两位老伴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