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皎当然知道, 李广究竟有多么野心勃勃。在清宁宫生活了半年有余, 她早便看清了朱佑樘身边这两个小太监的『性』情。李广圆滑, 看似机灵,其实论智慧与透彻却不如何鼎。也因为他太不满足于现状,所以忠诚度必定不如何鼎。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借着坤宁宫总管之名, 想将李广要过来。朱佑樘『性』情温和宽容,李广又是从小便跟着他的, 主仆的情分浓厚。若是这个小太监野心膨胀, 日后心念稍稍一歪, 便指不定会打着他的旗号做出什么事来。或许, 会成为第二个梁芳, 第二个韦兴,甚至是第二个王振。
朱佑樘不是宪宗,也不是英宗, 不可能闹出像他们那样的荒唐事来。可是这样一个人留在他身边,总觉得像是不/定/时/炸/弹/,随时都会闹出事。如果跟在她身边,至少只能在后宫里打转。有她时时注意着,有肖女官监管,想必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如今更有戴义这种经验丰富的老狐狸在, 镇住这只小狐狸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她也不打算苛待李广。如果他能尽心尽力办事,不背叛她, 奖赏必定是少不了他的。就算他做不成她的心腹,她也会让他觉得自己一直受到了厚待与重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得到权力与财富,便是最好的犒赏。如果心正,他自然能拿到该得的;如果心不正,她也绝不会放纵姑息。
作为皇宫的人力资源主管,她不会因自己的好恶而处罚或者奖赏任何人,只会光明正大地靠着制度做到赏罚分明。而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必须先光明正大地从王太后那里取得所有的宫务权力,才能慢慢地接管工作。
张清皎正思索着该如何委婉地提醒王太后呢,次日她去慈寿宫请安,王太后便主动地说起了宫务诸事:“好孩子,之前我便向皇帝说过,往后我只想在慈寿宫与柏太妃、吴娘娘一起相伴养老,过清闲自在的日子。至于宫务,便都交给你来打理。你可曾听他提起此事?”
“万岁爷确实提过。但儿臣……只在家里协助长辈打理过中馈,怕是一时很难承担重任……儿臣眼下也有些心虚呢。”张清皎忙回道。
她倒也不是谦虚。平民之家的中馈就算再复杂,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可宫廷就不一样了,不仅自有制度,人数还无比众多。即使她有些经验,但刚开始应付诸事,也只会手忙脚『乱』。从一个民营小企业的人力资源助理兼总务助理兼财务助理,贸然成为头号国企的人力资源主管兼总务主管,怎么可能工作得得心应手、有如神助呢?
“都是中馈,不过是事情简单与繁琐的区别罢了。”王太后笑着宽慰道,“更何况,宫里还有这么多积年的女官女史,她们自然能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谁不是从一无所知过来的呢?你便安心罢。”
“听母后说起来,似乎并不难。可儿臣心里还是没底,求母后指点指点儿臣罢。”因这些时日与王皇后相处融洽,不自禁地,张清皎便渐渐地将她当成了家里的长辈。所以,偶尔她也会不自知地向着她示弱撒娇,俨然像是普通人家的长辈与晚辈相处。
王皇后很喜欢她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态,便笑道:“好罢,我简单地给你讲一讲。自/太/祖/高皇帝起,皇后便负责主持大内的事务,务必令皇帝无后顾之忧,专注于前朝。但因孝慈高皇后、仁孝皇后去得早,又久不立继后,女官逐渐无人掌管,许多事便被二十四监接了过去。因此,如今打理宫务不仅要靠着女官,还须得与二十四监打交道。”
张清皎点点头:“儿臣听肖女官与曾女官提起,女官一共有六局一司,均仿照唐制设立。不过,咱们宫里的女官与女史人数较少,总共不超过三百人之数。”在她看来,三百人已经是足够庞大的数目,甚至庞大得有些不合理。但想想宫女与太监据说都数以万计,甚至更多,这三百人看起来便不足挂齿了。
“别看三百人仿佛很多,但都散落在各处,用起人来只会觉得少。”王太后命身边的女官给她递了一份名单:“按照/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女官职掌之制,目前六局一司都是满额的,共有女官与女史二百八十三人。”
“绝大部分都在六局一司,剩下寥寥数人挂职于尚功局与尚仪局,皆在太皇太后与我身边服侍。当年万氏被册为皇贵妃,身边也有几位女官,如今已经裁撤,另从宫女里择女秀才充女史。有些曾经作为一宫主位的太妃们也有伴身的女官,不过至多只有一人而已,如柏太妃、张太妃、邵太妃等等。”
“儿臣明白了。”张清皎颔首道,略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名单以及各自执掌之职,“这两日,儿臣先熟悉熟悉六局一司的情况,等到年后再召见她们,母后觉得如何?”将近三百个人,她自然须得做些功课才行。而且,视情况而定,也须得看看六尚一司之首需不需要变动。
“无妨,你想甚么时候召见她们,只管派人传召就是了。”王太后淡淡笑道,“此前,尚宫与尚仪都是由我身边的女官担任。这么多年下来,我与她们甘苦与共,轻易离不得她们。便是你想将她们要过去,我也是舍不得的。所以,你须得早些提拔两个人,将她们的职位接过去。”
“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后指点。”说实话,张清皎非常感动。寻常人哪里会像王太后这般坦然地放权呢?不拼命地往六尚一司里安『插』人手,都已经算是对得起继任的皇后儿媳了,更不必提主动地将自己的人剔除出来了——说不得,周太皇太后的人至今都还在女官们里头藏着呢。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生分。”王太后笑道。
“这哪里是生分,儿臣可不能仗着母后的宠爱恃宠而骄,忘了感激母后的恩情。不过,母后,眼看过两天便是除夕和正旦了,年后又要过上元节。儿臣有些担心,自己顾不过来……”张清皎又道,微微蹙起眉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怕甚么?”王太后的眉头轻轻挑起来,“而今先帝刚下葬茂陵,葬仪才结束几天,宫里哪能大肆地庆祝呢?都从简办就是了。皇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二十四监这些天也不慌不忙的。太皇太后眼下情绪还低落着呢,更没有心思过除夕与上元节,所以你也不必担忧了。”
“儿臣也想过简办,可到底没有甚么章程,也不知六局一司能做些甚么。”张清皎道,想起朱佑樘既然已经吩咐了二十四监筹备年节之事,却没有与她提过,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男主外女主内的事实,但如今连“主内”的权利都被拿走了,能不觉得心里复杂么?
不过,她也知道,这怨不得他。在先帝年间,王皇后的宫务权就已经被越分越薄了。二十四监早已习惯于代行六宫一司的职责,先帝也早就习惯用二十四监来代替自己在宫中各种发号施令。朱佑樘忙于政务,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二十四监问了他,他当然只会说按前朝的规矩来办。
“无妨,回去问问肖女官和曾女官罢。而且,你身边不是多了一位得力的智囊么?”王皇后抿唇而笑,望向立在旁边的戴义,“竹楼先生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都知道,尽管问他就是了。”
张清皎不禁笑了:“母后说得是,儿臣真是怀有重宝却不自知。”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谬赞了。”戴义施施然地行礼道,“能为皇后娘娘效劳,是老奴之幸。”
婆媳二人又谈笑了片刻,张清皎这才告辞离开。离开前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回首笑道:“母后,宫内苑的梅花开得正好。这两天,若是母后得空,儿臣陪着母后去走一走如何?有几枝梅品相很不错,若是用梅瓶『插』起来放在母后寝殿里,正正好呢。”
王太后怔了怔,莞尔道:“也好。明日我约着柏太妃与吴娘娘,咱们一起去看看。”
待到她出了慈寿宫,王太后才扶着女官来到东次间里。柏太妃与吴废后正在里头对弈,棋子却已经许久没有动了。柏太妃依旧沉默,吴废后却抬首笑道:“倒是我看错了,这孩子也不是瞧上去那般温柔软和的,恐怕心思不少。”
“心思多些也无妨,只须都在正道上便够了。而且,她的温柔软和也是真的,这样的脾『性』,倒是与皇帝正好相合。皇帝宽容些,那她便严厉些,皇帝规矩些,那她便随『性』些,才能彼此互补。”王太后淡然笑道,“也难为她这大半年都没有变过,我才觉得宫里仿佛有甚么变得不太一样了。若是她始终未变,我倒是舍不得这孩子日后吃亏了,更是舍不得她伤心。”
吴废后接道:“你倒是心疼她,可见你们之间颇有缘分。”
“教我说,皇帝才与她有缘。你若是心疼皇帝,便也该好好心疼儿媳才是。”王太后端详着她们二人的棋局,朝着柏太妃眨了眨眼,手指似不经意地指了指,“指不定,皇帝与皇后日后会让我们有更多的惊喜呢?横竖宫里无趣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也该给咱们自个儿稍稍寻些趣味了。”
柏太妃立即拈子下在了她指定的地方,接道:“太皇太后呢?那一位看似温情慈爱,其实却未必。”
“你们呀,不仅将太皇太后看轻了,也将她看得太重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事,容忍度说不得比咱们想的还高些呢。”王太后笑道,“再说,这不是有我么?”
吴废后与柏太妃怔了怔,禁不住仔细地端详了她半晌,便都轻轻地勾起了唇角。这么多年过去,她们都变了,也都没有变——
岁月,真是无情而又有情之物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三更很可能只赶出草稿
亲们不要惊讶,改天我再捉虫
嗯……总之赶在十二点之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