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内容不堪入目的奏折, 想着内阁三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朱佑樘只觉得一股愤懑郁积之气从肺腑内直冲上脑, 宛如熊熊烈火一般,险些将他的理智都烧得精光——
这就是父皇提拔的内阁首辅?!这就是父皇信赖有加的大臣?!这就是父皇托付给他的辅政重臣?!简直就是荒唐可笑!别说有没有文人的风骨,有没有大臣的忠直了,就连寻常的佞幸之辈都不会做到这种程度!万安万首辅, 可真是让他“刮目相看”啊!!
他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不过,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再也没有温柔雅致的笑容, 而是难得的面无表情, 眸中透出了几分冷意。“戴先生, 将这个箱笼带到内阁去,让万首辅好好地瞧一瞧,他都做了些甚么。他若是愿意请罪告老, 朕不介意放他回乡。但若是不愿意,就将他驱逐出去罢。朕的内阁容不下这样的小人。”
“老奴遵旨。”怀恩道,抱着箱笼便离开了。
朱佑樘皱紧眉,随即亲自拟了旨意,命刘吉接替万安成为首辅,同时提拔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放下笔后, 他略作沉『吟』,又写了尹直的名字,而后将他划去, 换上了他的先生刘健。有徐溥与刘健两位正直之臣在,想必刘吉也不敢如以前那般,当他的纸糊阁老了罢。只可惜李孜省一案尚未审完,短时期内,还不能立刻拿下尹直。
却说怀恩直奔内阁而去,不经通报便走进三位阁老的值房,将箱笼扔到了万安面前,质问道:“万首辅瞧瞧,这是不是很眼熟?!万岁爷已经看过了,托老奴来问你一句:这是一位大臣该做的事么?!”
万安愣愣地望着从箱笼里倾倒出来的折子,闻见熟悉的『药』香气,几乎是瞬间就汗出如浆。他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东西先帝怎么还会保存下来,更无法想象新帝瞧见奏疏的时候会是何种神『色』。惊惶焦急之下,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能跪倒在地上,叩首不语。
刘吉和尹直闻声从他们各自的值房内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都有些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万首辅『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才会让他说不出话,却舍去了首辅的颜面,跪在怀恩面前叩首求情?
这时候,朱佑樘又特地令萧敬与戴义将这些天来弹劾万安的奏折都收在一起,也抱到内阁里去。萧敬奉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将所有奏折都放在万安跟前:“万岁爷说,让万首辅读一读这些奏折,看首辅对这些事究竟是否心知肚明。”
万安扫了一眼那些言辞激烈的弹劾之语,不禁满身的冷汗。这些奏折他怎么能读?读出来不是意味着他变相承认了自己犯的罪过么?不管是如实写明的,还是夸大的,他都一概不能承认。可这种时候,承认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想要辩解也太迟了。
“万首辅想要抗旨不遵么?”萧敬垂眼望着他,冷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首辅都做过些甚么,不仅你自己心里清楚,万岁爷与群臣也很清楚。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呢?”
“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啊!望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万安终是发出了声音,抖着嘴唇道。他『露』出了满面哀求之『色』,起身复又跪倒,身形蹒跚,摇摇欲坠:“两位可否替微臣通报一声?微臣要见陛下!求求两位,让微臣再见陛下一面罢!!”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竟然连连三跪九叩,额头上都叩出了血,看起来极为凄惨。
刘吉与尹直都颇有些不忍,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却不敢替他求情。眼看着万安犯了大错,他们与他划清界限还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和他接触?万一被皇帝陛下视为他的同党,他们俩日后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尤其尹直已经自身难保,瞧着万安这般模样,不自禁地便联想到了自己,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陛下恐怕是不想再见到你了。”萧敬不为所动,依旧立在原地,“万首辅,该做出决断了。”这位厚着脸皮垂死挣扎的万首辅,在国朝历代的首辅中,可谓是“独一份”了。他难不成以为,自己做下的好事被揭『露』后,他还能得到万岁爷的谅解甚至是重用?
“微臣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啊!!”万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一次跪倒在地。
怀恩皱紧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直接上前将他腰间系的牙牌摘了下来,冷淡地道:“万首辅,你可以走了。”
万安瞪大了双眼,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他拿着的牙牌,却不敢上前去抢回来。牙牌便是他为官的身份凭证,若是没了牙牌,他就无法进出宫禁。就算是留了个首辅之名,也失去了首辅之实。更何况,丢失牙牌可是大罪啊!
怀恩冷冷地注视着他,万安终是被他目光中的鄙视与冷漠激起了心底的惊惧,再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了。刹那间,他仿佛便生生地老了十岁,从一位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权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
“罪臣万安,叩谢陛下隆恩。”摇摇晃晃的万安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下,涕泪四下地回到值房里写了他最后一封乞休的奏折。曾经他写过好几次假模假样请求致仕的折子,通篇都是花团锦簇。这样的官样文章,他不假思索便能写出数百言。可如今,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艰难,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他的真情实感。
后悔么?或许是罢。毕竟他从未想过,自己风光了一辈子,临老了却是晚节不保。
不悔么?或许也有罢。若是没有那些曲意讨好,若是没有与万家往来,他怎么可能在彭时与商辂两位声望极高的名臣之后脱颖而出?怎么可能在首辅的位置上屹立不倒?这可是整整十年啊!在汪直、尚铭、李孜省等人相继弄权的时候,在万贵妃祸『乱』朝政的时候,他始终是首辅啊!!
隐晦地在折子里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万安百般不舍地提出辞去内阁首辅、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等一连串的职位。看着这些他钻营了一辈子才得来的职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肉都被割出去了,不禁悲从心来,哭得越发动情。
写完了折子,万安便交给了怀恩与萧敬代为呈上,自己一步一步地流着泪挪出了宫。刘吉和尹直望着他萧索佝偻的背影,心里的复杂滋味简直难以言明。他们二人谁都没有想过,牢牢霸占着权力不放的首辅万安,竟然成了三人中间最早离开的那一个,离开得还如此狼狈。
片刻后,朱佑樘便拿到了这封奏折。通读一遍后,他将奏折递给了怀恩:“戴先生以为如何?万安倒也识趣,没有再狡辩,该认的都认了。只是,罢免他之事涉及到父皇,到底不便明言,否则有损父皇的声名。”
“些许虚名,便暂且给他留着罢。言官们弹劾他的那些罪状,便足够让他自请致仕了。”怀恩道,“万岁爷也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里。等徐公和刘公相继入阁后,内阁必定会有一番新气象。尹直今日目睹了万安求去,想必也已经看清了局势。”
“万安多少曾经驱逐过汪直,也算是办过一件大好事。至于尹直,自从与李孜省结党之后,他可是连半件好事都没有做过,一心只想着党争。对于万安,朕尚能后退一步,默许他辞官全身而退;对于尹直,朕却不能姑息,否则党争之风迟早又该重演了。”
怀恩有些意外,颔首道:“万岁爷英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过心善,反倒容易纵出恶人。老奴读史的时候,便觉得对善人该有善法,对恶人该有恶法。看来,万岁爷也有同感,已经初得其中之味了。”
“这都是皇后提醒了朕。”想起自家皇后,朱佑樘便不自禁地勾起唇笑了,先前的沉郁之状一扫而空,“‘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贤所着的那些书,隐含着各种治国之道,朕还须得好生多品一品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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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变故,不久便传到了后宫。张清皎听小太监们绘声绘『色』地讲着首辅万安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也颇有些唏嘘。不过,她只是听了些传闻,便制止了所有人继续谈论此事。/太/祖/高皇帝有言,后宫不能干政。眼下她不过是新册封的皇后,根基尚且不稳,可不能对政事表『露』出太过强烈的兴趣。
等到朱佑樘回到坤宁宫,她便不提此事,只说起了吴废后想见家人,自己忽然萌生了改动宫规的念头:“臣妾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适。太妃们都已经有些年头不曾见过亲眷了,心里应该很思念家人。若是宫规中允许她们半年或者一年与家人见一次面,应当能稍稍慰藉她们罢。”
“皇后真是仁善,不仅考虑到吴娘娘,还一心为其他太妃着想。”朱佑樘含笑望着她,“朕倒是觉得不错,只是须得安排专门的会见之所,免得宫中闲杂人等来往得太勤。而且,会见之日宜安排在同一天,禁卫与二十四衙门才能抽空应对得当。此外,有些太妃的家人不在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若想见面,可不容易。”
“还是陛下想得更周到。臣妾不过是有了个念头,陛下随口便列出了该有的规矩。”张清皎一脸惊喜,“这样罢,臣妾先拟定计划。陛下到时候给臣妾掌一掌眼,再去问问祖母与母后的意思。若是时机合适,等到弘治元年便实施,如何?”
“很妥当。”朱佑樘颔首笑道。他家皇后处理宫务时,果然如他想象中那般利落。
作者有话要说: 帝一日于宫中得疏一小箧,则皆论房中术者,末署曰“臣安进”。帝命太监怀恩持至阁曰:“此大臣所为耶?”安愧汗伏地,不能出声。及诸臣弹章入,复令恩就安读之。安数跪起求哀,无去意。恩直前摘其牙牌曰:“可出矣。”始惶遽索马归第,乞休去。时年已七十余。尚于道上望三台星,冀复用。居一年卒,赠太师,谥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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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品一品明史原文,万安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没节『操』了,恋权之心也是一直没有熄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