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贤妃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记得当年在万氏与纪淑妃身边服侍的宫人与太监, 这是他们的名单。时隔多年, 他们不一定还活着, 因为万氏、先帝与太后娘娘已经先后清理了三遍。能逃得过的人,必定早已改头换面,悄悄隐藏在宫中的某个角落里。”
张清皎接过薄薄的笺纸:“多谢贤妃娘娘。不知……贤妃娘娘对当年之事有何看法?”
柏贤妃垂下眸:“都说为母则强,但我到底没能护得住佑极。在这点上, 纪淑妃比我强多了,我很佩服她。”论爱护孩子的心意, 她并不认为自己不如纪淑妃;可若是论保护孩子的勇气与决断, 她确实多有不如。
“都说万氏那贱婢一贯嚣张跋扈, 连皇后都敢欺负。但其实她行事并非丝毫没有章法, 也是因人而异的。谋害佑极, 她是买通了东宫里伺候的太监与宫女。趁着天寒地冻,开窗关窗,一冷一热便让他受了风寒。谋害纪淑妃, 她却没能买通甚么人。毕竟当时万岁爷认祖归宗的时日尚短,她的手还没有伸过去。所以,她便换了一种威胁的法子,迫使纪淑妃不得不作出抉择。”
说到此,柏贤妃顿了顿,方低声道:“若是时光能倒转, 我真恨不得万贵妃冲着我下手,让我替佑极去死,换来他安安生生地活着。”如果早知道万贵妃会如此不择手段, 连太子也敢谋害,她怎么会忍心让儿子孤孤单单地住在东宫?就算东宫里布满了周太后、王皇后与她的人,她也不该以为孩子能高枕无忧……
“若是时光能倒转——”朱佑樘接道,“我亦恨不得替母亲而死,换来她平平安安。”他的母亲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可惜,时光无法倒转,过去不能重来,他只能接受现实。
柏贤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依稀间仿佛从他身上瞧见了悼恭太子的影子,目光不由得柔软了些许:“若是万岁爷寻得这些宫人与太监,却不能断定他们的身份,我以及身边的人都能指认。皇后娘娘与坤宁宫的女官们亦有此意,只是今日碍于太后娘娘,没有机会向万岁爷说明而已。”说罢,她便告辞离开了,瘦弱的身体在灯光下投出了细长的影子。
张清皎与朱佑樘将那张笺纸读了一遍,誊抄了一份,而后交给了东厂督主陈准处理。陈准亦是宫中的老人了,对这些名字也稍稍有些印象,便按照自己记忆里的线索分派人员去四处寻找了。
此时月『色』正浓,朱佑樘忽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罢?”
“见谁?”张清皎问。
“你大约早便想见,却一直碍于父皇不能前去拜见的那一位。”朱佑樘回道。不知为何,方才痛苦焦躁的时候,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因着父皇忌讳之故,他们已经有许久不曾相见,但他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信任从未变过。
如今,父皇已经崩逝,也是时候让她从那个孤冷寂寞的地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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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俩轻装简从,踏着月『色』离开了清宁宫,身边只留下何鼎与云安伺候。曾女官倒是满心想着随过去,却在皇帝陛下难得冷淡的神『色』中默默地退却了。肖女官懒怠笑话她,趁着主子不在,吩咐宫人们赶紧将内殿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
偌大的禁城,足足有数千间屋子,却并不是每间屋子都有主人。有些宫殿华丽精巧,每年都仔细维护,甚至是不断地改建扩建,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彰显出皇家的风度;有些宫殿则荒废破败,已经有数年没有修缮,犹如荒凉偏僻的无人角落,阴森可怕。
张清皎犹记得,在兴王朱佑杬的带动下,几位皇子都曾经对这些废弃的宫殿很感兴趣。这种痴『迷』来源于少年们对于未知的好奇,也来源于他们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在她看来,这应该是相对较为健康的兴趣。只可惜,却让对先帝的喜好格外敏感的邵德妃慌了手脚,使出了移花接木之计。
算了,这种不愉快的记忆,便不必再多提了。她只是觉得——小少年们的爱好果然非同寻常,至少她便对这种阴暗荒废的角落并不感兴趣,也不喜欢探险。仅仅只是穿梭在疯长的野草丛中,她都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唯恐从草丛里跳出什么危险的动物来。
发觉自家太子妃悄悄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贴在自己身边,朱佑樘放慢了步子,宽慰道:“安心罢,有何鼎在前头开路呢。”
张清皎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问道:“吴娘娘是甚么样的人?”关于吴废后的传闻,肖女官也没有吝啬,早便告诉了她,言语之间对这位废后又是赞赏又是惋惜。因为以她那样的『性』情,注定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待在大行皇帝的后宫里。
“她瞧着不容易亲近,眼里『揉』不得沙子,其实亦有心软的一面。”朱佑樘回道。温暖的记忆驱散了笼罩在他周身的阴云,令他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轻松之意:“她平生最恨的便是‘忍耐’二字。在她看来,若有人犯到她头上,她便是再肆意一些也不为过。毕竟是武将家出身的姑娘,发起怒来便容易控制不住情绪,觉得唯有动武才能解决问题。”
随着他的讲述,张清皎渐渐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位身姿矫健的将门虎女的形象。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的女子已经是极为罕见了。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往往活得很是随心所欲,比那些被所谓的规矩带来的条条框框桎梏住的女子潇洒多了。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院子内并没有燃起烛火,森然无声,仿佛是一片没有人居住的废墟。不过,何鼎轻轻地拍了几下门后,那略有些腐朽的门竟是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内的老宫人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恭恭敬敬地给朱佑樘与张清皎行了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院子内亦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中间开辟出了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正殿。恍惚间,朱佑樘仿佛瞧见了幼时无知无惧地穿梭在野草丛中的自己。
他回过神,才牵着张清皎往正殿而去。不过是走了数步,两人就见屋檐底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阴影正好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素白的裙裾。片刻后,那身影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让月光映照出了她的模样。
说实话,吴废后的容貌更像是一位文臣家庭出身的纤弱女子,而不是武将家庭的姑娘。单瞧着她眉眼细长,静静地望过来、娴静无比的模样,张清皎实在难以想象出她曾经亲自拿起鞭子抽打万贵妃的场景。
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少年,发觉他的穿着果然已经变了,吴废后淡淡地弯了弯唇,跪下叩首道:“罪『妇』参见陛下。”
“吴娘娘不必多礼。”朱佑樘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娘娘是长辈,不必行此大礼。”虽有数年不曾见面,他却一直将吴废后视为恩人与亲眷,自然不可能安然领受她行的大礼。
吴废后却是坚持给他叩首,这才起身淡淡地道:“向陛下磕头,我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若是换了其他人当了皇帝,我心里却是未必会觉得如此畅快了。幸好,陛下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这一位,是陛下的皇后么?”
“尚未来得及册封。”朱佑樘点头道。
张清皎遂轻轻地躬身福了福,行了民间的晚辈礼。吴废后眸光微微一动,给她还礼道:“罪『妇』可受不得皇后娘娘的礼。”
一番见礼后,吴废后便将他们引到了正殿中。殿外破败荒凉,殿内的摆设用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家什门窗上的清漆早已脱落斑驳,却是处处都干干净净。墙上并没有鞭子或者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倒是书柜里摆满了书,笔墨纸砚亦是一应俱全。由此看来,更像是一位清寒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的屋子。
“陋室破败,无法好好招待陛下与皇后娘娘,望恕罪。”吴废后道,“不过,陛下与娘娘怎么突然趁着夜『色』过来了?此处偏僻,便是身在宫内,也难免会有些危险。陛下与娘娘是万金之体,怎么能冒险行事呢?”
“许久不见吴娘娘,我心里很是思念,所以特地带着妻子前来拜见。”朱佑樘回道,“本想过些时日将吴娘娘从这里接出来,到时候再正式见面。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我便有些等不及了。”
“陛下,罪『妇』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不必出去了。”吴废后摇了摇首道,“只要想到皇帝已经大行了,万氏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了,罪『妇』便已经很满足了。”在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寂生活里,几乎没有多少比见证敌人落魄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吴娘娘,在今年正月的时候,万贵妃早已先于大行皇帝逝世了。”张清皎道。
吴废后怔了怔,皱眉道:“那……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敢为难陛下呢?”
朱佑樘沉默片刻,方道:“我想知道母亲当年‘暴病而亡’的真相。祖母甚为不喜,但到底还是告诉我了……”
“在太后娘娘心里,最重要的是自个儿,其次便是她的儿子。至于你心里究竟会怎么想,她或许并不那么在意。不过,陛下,即使我对你母亲之事一无所知,也明白一个道理——既然她认为你重于一切,那你便好好地替她活下去罢。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平安喜乐,才不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朱佑樘心头微震,眼眸再度微微发红,默然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柏贤妃:呵呵哒,报应。
王皇后:呵呵哒,报应。
吴废后:呵呵哒,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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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废后、王皇后、柏贤妃,是英宗给宪宗选的三个皇后候选人。
吴废后鞭打万贵妃一事闹出来后,宪宗以当年英宗看中的不是吴废后而是王皇后为借口,用了各种手段污蔑吴废后及吴家(欺上瞒下啦、贿赂勾结啦之类的),终于废掉了她。然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王皇后顶上去了。
嗯,幸好,这三位的寿命都比宪宗和万贵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