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 梁芳屡战屡败, 始终未能成功接近朱佑樘。他惶惶然地辗转反侧了数个晚上, 终是心下一横,暗地里打定了主意。此人也是个狠辣的,平素自诩只看钱财不过问其他,而今为了自保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竟毫无犹豫之态。
没过两日,梁芳就亲自带着名贵珠宝去了安喜宫求见万贵妃。体态又丰腴了几分的万贵妃披着一身银狐裘, 斜倚在长榻上见了他。发现他瘦了不少, 整个人气『色』晦暗, 她不由得抿着唇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老货前些日子闹出了大事?怎么不派人来与我说说?自己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到处钻营?”
梁芳心里一凛, 暗恼派去东宫的小太监看着机灵实则愚笨, 竟然不知道藏着掖着。他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娘娘,忙跪下来叩首道:“老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唉,贵妃娘娘也知道, 老奴本来便不聪明,经过这一事之后就更傻了。只想着万岁爷说日后千岁爷会与老奴算账,可不赶紧去求千岁爷网开一面么?可惜,千岁爷看不上老奴。清宁宫的大门,老奴到底是踏不进去啊!”
万贵妃啜了一口热茶,笑了笑, 眼中带着深沉的寒意:“他连我这儿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这个老货?”
梁芳赶紧接过话:“那是他不将贵妃娘娘的好意放在眼里!哪有老奴看得明白?老奴的贵人哪,说来说去始终也只有贵妃娘娘而已!幸得有娘娘多年来的保佑, 老奴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啊!这不,老奴不是赶紧来孝敬娘娘了么?”
万贵妃被他捧得高兴,不冷不热的模样终是变了,多了一两分热切之意:“你这奴才现在才想到了我,真是该打。这些天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住了万岁爷。不然,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想起来那些金银,着人将你押出去斩成一段一段抵债呢。”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啊!!”梁芳一转眼看见不远处供奉的白玉观音,只觉得心口还暗暗发疼,口中却道,“娘娘就像观世音菩萨再世似的,素来慈悲为怀。老奴改日可得给娘娘塑上玉像,每日三炷香好好跪拜,求娘娘时时保佑才好!!”
闻言,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人在安喜宫,你还拜甚么玉像?只是拜玉像,我哪里知道你这老货有没有孝心?倒不如有空没空的,多过来几趟就是了。”顿了顿,她眸光一动,又道:“只是,万岁爷这里我还能帮一帮你。若是你得罪了清宁宫,我可不好说甚么话了,免得火上浇油。”
梁芳抬起眼看了看四周,万贵妃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让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梁芳这才膝行过去,眼底掠过一丝狠毒之『色』,在万贵妃耳边低声道:“老奴这两天思来想去,清宁宫那头算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候,老奴才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处啊……”
万贵妃眯了眯眼,涂着蔻丹的手攥了攥撒开的金线绣裙,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你说的甚么胡话?”
“老奴只向娘娘说几句心里话。”梁芳听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心里越发安稳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娘与东宫素来只有面上情,太子只听太后老娘娘的,身边又有人四处『乱』传谣言,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娘娘的呢。这么些年,老奴总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娘娘不过是不失礼而已,连敬意也是没有多少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万岁爷身子安稳倒还好,一旦……太子手握大权之后,哪里还容得下娘娘和老奴呢?”他说得好不可怜,涕泪俱下,满脸的皱纹配上花白的头发,更是令人禁不住心生恻隐。
万贵妃由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太子必定不能久留呢?当年她得知竟然有个孽种活下来之后,太过震惊、太过愤怒,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朱佑樘之事。弄死那个纪氏也有些太心急了,结果与朱佑樘结成了生死之仇。这些年眼见着那个瘦小多病的孩童渐渐长成,她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呢?
“娘娘啊,老奴真是又惧又怕,不仅替自己担忧,更替娘娘忧心啊!!”梁芳哭道,“老奴这条贱命,也不值当甚么,太子要杀要剐也无妨。可是娘娘千金贵体……哪里能受甚么怠慢和委屈?”
“住口!别哭丧了!”万贵妃只觉得被他尖利的哭声扰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也难为你这个老货能体谅我了。只是,你在我跟前哭又有甚么用?但凡我有对策,又哪里能让那个野种受封太子,安安稳稳地待在清宁宫!!”
梁芳只当没听见“野种”二字,道:“当年他受封太子,不过是万岁爷没有别的子嗣,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万岁爷有这么多皇嗣,哪一个不比他那个『药』罐子更好些?!莫说那些小皇子了,宸妃所出的三皇子也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虚十岁了,生得聪慧机灵,身子骨又健壮,哪里不能担当重任呢?”
提起宸妃邵氏,万贵妃便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最难熬的时候。若不是为了今日……她当初又何必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人生下朱见深的儿女?若不是为了对付朱佑樘,她又何必苦苦忍耐了将近十年?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朱见深的女人,也不得不接受那些从别的女人肚皮里生出来的种?
可怜她的孩子,当初连一岁都没有活过去,就那么夭折了。偏偏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却都活蹦『乱』跳的,一个比一个好养活……
万贵妃沉默了半晌,忽地冷笑起来:“你莫不是收了邵氏塞给你的重礼罢?怎么一心给她的儿子说好话?要是她的儿子登基,她便是圣母皇太后,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
梁芳表情一僵,立刻反应过来:“老奴冤枉啊!贵妃娘娘明鉴,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毕竟三皇子年长,看着又聪明,更容易堵住外面那些朝臣的口!等过了几年,娘娘再寻个理由将他废了,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子封为太子,也易如反掌!!邵宸妃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唯有娘娘才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啊!!”
万贵妃抬了抬下颌,勾起了血红的唇:“你这老货,确实愚笨得很。”说罢,她轻轻地踹了梁芳一脚,梁芳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逗得她放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她才意味深长地道:“若无当初我退后一步,哪有今日由得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地说些废话?”
梁芳转念一想,终于悟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惊骇,忙叩首道:“娘娘高瞻远瞩,老奴怕是拍马也不及!!老奴只求一个为娘娘冲锋陷阵的机会,替娘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使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万贵妃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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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因过年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清宁宫里,迎来了前来给太子贺岁的老太监覃吉。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张灯结彩的宫殿,满脸笑呵呵的,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等他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以及李广和何鼎都打发出去后,再面对朱佑樘时,神情便已经全然变了,凝重得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千岁爷,大事不好了!老奴听怀恩隐晦地提起来,万贵妃已经开始谋划了!!”
听了他飞速地说完最近的风云诡谲,朱佑樘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最为关键的词语:“废太子?”
“这一段时间,千岁爷不是病过一场么?前前后后用了好些天才痊愈,太后老娘娘与万岁爷都赐了『药』,还让千岁爷年前不必再去文华殿,好好地养一养身子骨。”覃吉满面怜惜地望着清瘦的少年,道,“听说万贵妃借口太子殿下身体不够健壮,又命李孜省和继晓装模作样地说太子恐是年寿不永之象,想劝万岁爷立皇三子为太子!!”
朱佑樘定了定神,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是早已经料到,必定有这么一天么?万贵妃绝不可能容他在东宫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必定迟早会出手么?可是,为何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仍是觉得如遭雷击,心底更是悲哀凄凉呢?
覃吉越发不忍,忙宽慰道:“千岁爷放心,万岁爷其实并无废太子之意。不过是因为万贵妃巧言令『色』,又有李孜省与继晓在旁边折腾,才一时受了蒙骗而已。”
“老伴不必安慰我。”朱佑樘摇了摇首,“我明白。”他比谁都明白,万贵妃就是父皇的软肋。一旦她下定决心必须将他废掉,父皇便是刚开始不同意,也必定耐不住她的哭诉与哀求,迟早都会动摇。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满腹委屈地想——为何父皇总是会选择万贵妃呢?难不成母亲不是他的妃子,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们母子俩受了委屈,母亲突然“暴病而亡”,甚至连他也险些随母亲一同去了地下,他为何视如不见?反倒是对万贵妃越发宠爱?
如今,他再也不会怀着什么天真的念头了。父皇会维护自己?父皇会保护自己?不,有了万贵妃,他便只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妄想,父亲会护着他,会在万贵妃的哀哀哭泣里选择他。
覃吉心里焦急万分,见朱佑樘温和平静的模样,越发觉得难熬:“千岁爷,便是万岁爷动摇了,还有太后老娘娘呢!还有朝中众臣呢!老奴若是将这个消息透出去,宫内宫外哪有不替千岁爷说话的?!便是万岁爷一言九鼎,也不能一意孤行,强行废太子啊!!”
“老伴不可冒险。”朱佑樘并不赞同,“朝中眼看就要封印休沐了,不宜再生事端。还是让大家安安生生过个年罢。更何况,父皇尚未透出废太子之意,便有朝臣出来劝谏,显而易见是他身边的人透出的消息。若是惹得父皇起疑,认定了司礼监有人与我暗中勾连,我又与大臣结党,便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是老奴考虑不周。”覃吉怔了怔,“那到底该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朱佑樘淡淡地道,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书案上,“就按我方才说的,先好好过个年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要不是我仁慈,能让你们生下来?!
太子殿下:呵呵
皇三子:呵呵
皇四子:呵呵
皇五子:呵呵
悼恭太子: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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