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宫,万贵妃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斛龙眼大小的合浦南珠,又拿起旁边的一块羊脂暖白玉,对下头跪着的小太监道:“回去与那老奴说,他的心意我领了。”说罢,她便随意地将那块精致动人的暖白玉丢在一旁,斜倚在长榻上,似睡非睡地合上了眼。
小太监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宫女轻轻地打着扇,将冰釜里徐徐腾起的白丝丝的凉气往万贵妃身边送。她拈起一颗冰镇的新鲜荔枝,慢慢地细品着,勾起了用口脂细细勾画的红唇:“如今这时节,荔枝刚见熟,也难为那老奴能寻来一篓子孝敬我了。”
“梁爷爷说了,贵妃娘娘照顾他这么些年,恩情大如天。唯有每年都让贵妃娘娘第一个尝尝自家故乡的土物,他才觉得略微能回报些许娘娘的恩情。这不,新会的荔枝刚熟,梁爷爷便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城,为的便是让娘娘展颜一笑。”梁芳派来的小太监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生得又清秀端正,怎么瞧着都不让人厌烦。
“我知道他是个好的。”万贵妃道,随意让人给了这个小太监一些赏钱,便打发他回去了。给她送过珍宝讨她欢心的人已经是数也数不清了,成化皇帝陛下且不提,宫内便有众妃、太监与宫女,宫外更有大臣等等。这些人中,梁芳是最为合她心意的。毕竟,珍奇珠宝易得,反倒是荔枝这样的时令佳品更难得些。
这时,便听外头太监传“万岁爷驾到”,万贵妃懒怠起来去迎,依旧倚在长榻上。进得殿内的朱见深早已见怪不怪,自己在长榻边上坐下,握着万贵妃白皙丰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近他的所见所闻。
诸如大旱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来,让他下罪己诏的奏折更是接二连三,仿佛他才是这场大旱的罪魁祸首一般,连内阁与司礼监都压不住。他怎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可能如文臣们所愿,写什么奇奇怪怪的罪己诏了。于是,为了缓解旱情,他便听从了李孜省的建议,虔诚侍奉玄武大帝,只求降下一场雨。只可惜,李孜省以外的那些道人却是不堪大用,这场旱灾似乎也并非玄武大帝一位神仙能解决。
“正好,梁芳那老货向朕举荐了一位得道高僧。据说这位高僧有法子解大旱之事,朕便让他将人带过来,好教你也见见高僧,得些佛缘护佑。”
“陛下事事都想着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万贵妃笑道,亲手剥了一颗荔枝,塞进了朱见深的口中,“说起来,李仙师不也是梁芳举荐的么?既然他说是高僧,应该便是像李仙师那般法力高强的人物了。说不得,这回的旱情当真能缓解呢?”
朱见深最想听的便是这种话,不禁龙心大悦:“还是贵妃最明白朕的心思。”
不久,梁芳便领着一位年约花甲的老僧来了安喜宫觐见。朱见深定睛望去,只见那老僧生得慈眉善目,眼底含笑,口中轻轻念诵着经文,与他之前数年封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藏教喇嘛全然不同,看上去果然是一位得道高僧。
“贫僧继晓,见过陛下与贵妃娘娘。”老僧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大师请起。”朱见深亲自将他扶起来,“听说大师修为高深,有法子解目前的旱情。若是当真旱情可解,我愿为大师造一间佛寺,给寺中的佛像与菩萨像塑上金身,并封这间佛寺作为皇家寺庙,享用我国朝延绵不断的香火。”
“陛下若是有心,不如现在便造佛寺,向佛菩萨示以虔诚。”继晓不紧不慢地接道,“大旱这样的灾异,唯有佛菩萨显灵才能解。若想佛菩萨显灵,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合适的地方修造寺庙。佛菩萨见陛下诚心诚意,自是不吝为陛下降下福报。”
朱见深这些年也没少修造什么寺庙道观,为的便是向漫天神佛展现他的“虔诚”。如今听继晓这般说,也毫不意外。若是修造一座佛寺便果真能够让佛菩萨显灵,立刻降下雨来——别说一座佛寺了,造十座八座他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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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胡同,张家。
骄阳烈烈,张清皎立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一字排开的数个大陶缸,眉头轻皱:“水云,去打听打听,胡同内的水井都要枯干了,左邻右舍究竟是如何取水的?平沙,带上两匹雪青『色』缎子去姑母家走一趟,替我问候姑母。”
两个丫鬟脆生生地应下来,各自出门去了。这时候,书房门响起吱呀的声音,张鹤龄从里头探出了脑袋,满头都是大汗:“姐姐,太热了,热得我都坐不下去了。不想再练字了,就想吃井水湃过的西瓜,还想吃姐姐以前做过的绿豆冰沙。”
“如今家里哪有甚么冰?外头井水也干了,上哪儿去给你湃西瓜?陶缸里的水倒是凉的,但还不够凉爽,也湃不了西瓜。”张清皎抽出绣花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若是实在觉得热,便略打一些水擦一擦身子,好歹也能清凉一些。不然,你便去正房里待着,让玛瑙给你打扇子。”
她话音未落,小家伙就撒腿奔到了一个大陶缸前,满脸跃跃欲试:“姐姐,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擦身子也不够凉爽,我就想跳进去水里头泡着!”
“那可不成,这都是咱们家平时喝的水,用来救命的,可不能让你随便浪费。”张清皎道,带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进了书房。书房里确实热得像蒸笼一样,便是将门窗都打开,亦是没有一丝凉风。她查看着张鹤龄写的大字,称赞了他几句,小家伙也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热得连人都有些恹恹的。
“你究竟想待在书房里,还是去正房?”
“正房……”
“去罢,睡上一会儿,就不觉得太热了。”作为自后世而来的人,张清皎觉得如今的体感温度尚在可忍受的范畴之内。要知道,日后神州大地上动辄都是火炉城市,北京尚且排不上号,更不用提如今周边环境尚佳的京城了。
打发张鹤龄去了正房后,张清皎坐在书房里,随意拿出一本书来看。安安静静的午后,格外适合独自一人待着,或者看书,或者写字绘画,或者打棋谱,或者弹琴。她总能寻得适合自己的些许乐趣。
直到傍晚时分,水云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她便忙不迭地道:“姑娘,奴婢可算打听出来了。咱们左边住的孙家也不知甚么时候听说姑娘置办了数口大陶缸蓄水的消息,也有样学样地蓄了水。先前和咱们家一样,用的都是陶缸里的水,用空了一个便马上装满新打的井水。如今水井都要枯了,他们只得小心用水,就这样还耗空了好几口大陶缸呢。”
“咱们右边住的王家和李家,之前都不曾蓄水。这些天都是从外头买了水用。听说外头的水卖得可贵了,像咱们这一陶缸的水,至少就得好几两银子呢。平日里也有买水用的,好好的山泉水也才几分银,眼下只是井水都这般贵,却又不能不买。一大家子人,谁不要喝水呢?奴婢算了算,光是咱们院子里就有十口陶缸,库房里还有四口,拢共便省了有小一百两银子。”
“一陶缸水省着些用,确实能用上好些天。”张清皎摇摇首,道,“只是水不能蓄得太久,流水方不腐,放置太久的水变了质,便不能饮用。若是再不下雨,过些天咱们也须得专门收拾出一个陶缸来,买些水来喝。尤其给娘喝的水,可得小心些。”
“姑娘懂得可真多。”水云的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奴婢若像姑娘一样读那么多书,是不是也什么都懂了?只可惜,奴婢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教了那么多,眼下也只能勉强帮姑娘抄一抄账本……”
“你不是擅长术数么?懂得做账本就比许多人都强些了。”张清皎宽慰道。
水云点了点头,又道:“对了,险些忘了与姑娘说了,最近街坊都传着一个消息。说是皇城里的万岁爷听了一个和尚的话,要选址修建一座庙,好教佛菩萨知道他的虔诚,让老天爷开开眼给咱们下雨。但那和尚好好的京郊野外不选,京城里这么多达官贵人的园子也不选,竟然偏偏选中了西市。三百多户人家都被从西市赶了出去,没两三天房子就被拆毁了,现在这些人还没有着落呢!!”
“在闹市里圈地修庙?这不是胡闹么?”张清皎低声一叹,“若是安置得当倒也罢了,把人生生从家里赶出去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朝廷里的官老爷们便不管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了?三百多户人家,少说也有上千人呢。”昏君到底是昏君,真没有辜负她记忆中的印象。她好不容易觉得生活安稳些,又闹出事来了。
“谁知道呢。这便是常言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水云摇晃着脑袋。
主仆二人便是再同情西市那些无辜民众,也是无能为力。因而,她们也默契地不再提此事了。等到平沙回来禀报,说是张氏也已经做了些准备,让她只管放心就是,张清皎心里这才略微松了松。
不过,禁城里的少年太子可不像她,还能松快几分。朱佑樘望着忽然前来传朱见深口谕的萧敬,挑起眉来:“抄经?”是他听错了么?父皇竟然让他在每日完成功课之余,都须得沐浴焚香,诚心诚意地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