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人流便将张家的马车裹夹至某个胡同里。许是今天的运道着实不错,马车停靠的位置竟是较为靠前,拨开门帘便能瞧见胡同外的大街。丫鬟们利落地将门帘挽起来,张氏带着张清皎坐在门边,低声笑道:“你这孩子果然运道极好,带着你真是甚么好事都能遇见。”
张清皎笑着应道:“既然如此,那姑母可得常带着我才好,有甚么好事也都不能忘了我。”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与他们一样好奇地望向不远处的街道。
这时候,街道中央早已经空无一人,两侧则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内外二排身着官服的侍卫。内排皆是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彼此隔两丈而立。不仅瞧着格外眼熟,看起来亦是威风凛凛。外排则是其他亲卫,穿的是绣着海马或犀牛的/八/九/品武官常服,同样带着刀,人数更多,无形之间组成了人墙隔离带。
所有锦衣卫都目视御驾来的方向,手按绣春刀,挺胸昂首一动不动;其他亲卫则用厉眼扫视着围观群众们,监督他们的行为举止。如有胆敢靠近他们一丈距离之内者,立即拔刀示警。百姓们自然不敢造次,再想看热闹也不能为此而丢了『性』命。
约莫一刻钟后,皇帝的卤簿终于出现了。旌旗招展之中,数名锦衣卫高官骑马在前,缓缓行来,之后则是华丽无比的车马队列。围观群众似是瞧见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纷纷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有眼神好的几乎是立刻兴奋地低声喊道:“那是贵妃娘娘!!”
张氏听了,忙探出头往后看,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侄女的肩,低声道:“喏!看后头!”
张清皎定睛瞧去,就见一位身着男装腰间佩刀的女子骑马缓步行近。她显然年纪已经不轻了,眼角都是遮不住的皱纹,身量也略有些壮硕丰腴。不过,当她穿着一身大红『色』蟒龙曳撒骑着骏马而来时,却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明艳火焰,颇有几分气势,与时人欣赏的纤弱女子截然不同。
“强悍”,是张清皎对这位万贵妃的第一印象。光是看着她,便能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这就是宪宗为什么宠爱她的原因?由于童年阴影太过深重,导致他对周围充满了不安全感,觉得只有在万贵妃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张清皎便又瞧见万贵妃身后的一乘步辇。步辇由十来个太监抬着,上头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的白胖男子。他含着笑,时而望着前头的万贵妃,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外头的升斗小民。步辇经过时,所有民众都立刻跪下来叩首行礼,三呼万岁,张家姑侄也不例外。
步辇行远,又有两辆辇车一前一后行来。围观群众们依旧跪在地上,口称娘娘千岁,却抑制不住好奇纷纷扬起脑袋去瞧。亲卫们也不好计较这些平民百姓的失仪问题,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行在前头的辇车装饰着珠玉,看起来格外华丽,车外还侍立着垂首的宫娥,显然是皇太后的车驾。而后头的辇车则颇为低调,只有外头驾车的太监,周围并没有侍卫宫女随驾。
就在众人低声议论后头的车驾里究竟是哪位贵人时,一阵轻风拂起辇车上的垂帐,『露』出了端坐在里头的俊美少年。少年瞧着约莫十四五岁,目光浅淡,身量清瘦高挑,穿着一身杏黄『色』八团蟒龙服,仪态端整,风度翩然,清贵至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肤白得近乎苍白,头发也比寻常人微黄一些,犹如琥珀的颜『色』。
轻风吹过,垂帐再度落下,遮住了辇车内的贵人,也遮住了少年垂下的双眸与身旁轻轻握紧的白皙手指。这并不是他头一次出宫,却是他第一回亲眼得见拥挤而来的平民百姓。黑压压一片,格外陌生,也格外热闹。
“太子……这应该是太子千岁吧?”
“一定是那位千岁爷了,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在众人压低的窃窃私语声里,一列又一列的帝王卤簿顺次而过。这般阵仗并没有张清皎想象中那么庞大,动辄数百上千人。大概因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游幸,皇帝陛下并没有摆出大架势的缘故。
************
没过多久,御驾便已经远去,亲卫们亦陆续离开了这条街道,围观群众们随后也四散归了家。等到激动而又兴奋的人群终于散去,张家的马车这才缓缓一动,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着家中驶去。
张氏回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幕幕,眼底不自禁地燃起了八卦的火焰:“皎姐儿,瞧见了么?万岁爷与贵妃娘娘都生得体态富贵,唯独太子千岁却那般瘦弱,头发也是枯黄的,可见传闻确实是真的。”
“甚么传闻?姑母说来听听?”张清皎在记忆中搜寻着自己曾经听过的历史故事,对传说中的“苦命太子”似乎确实有了些印象。但这位可怜的太子具体如何苦命,她却记得不太清楚。毕竟,与太子相比,万贵妃与宪宗无疑更出名一些。
张氏左右看看,将她揽在怀里,以只有姑侄二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低声在她耳边说起了在京中流传已久的宫内秘闻:“万贵妃容不下其他娘娘生下万岁爷的皇子。她自己生的皇长子夭折,又因为年长损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就越发见不得宫中的娘娘们生养。柏贤妃曾生了一位小皇子,虚岁才三岁便被封为太子,不满一年就突然病死了。”
“当今千岁爷的生母是纪淑妃,怀着胎时就被万贵妃灌了落胎『药』。谁知道千岁爷身份贵重,老天爷保佑,并没有落胎。不过,也因为那一碗『药』,损伤了千岁爷的身子骨,自幼就时常生病……”
“这些传闻,姑母都是从何处听来的?”张清皎颇有些疑『惑』——万贵妃如此受宠,关于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闻怎么还能从宫中传出来?更何况,如今还是厂卫横行的时候,据说京中到处都是厂卫的钉子。要是这些传闻被厂卫知道了,那还不得掀起一场场风暴?不将这些『乱』传的人都抓起来誓不罢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氏低声笑了起来,“万氏跋扈,宫中看似敢怒不敢言,但谁不替前后两位太子千岁抱不平呢?若不是有那些心怀善意的宫人太监在,当今太子千岁还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呢。东厂和锦衣卫盯得再紧,不许宫中之事传出,也只能管住人的一举一动,管不住人心。真想传消息出来,还不容易么?”
说罢,张氏也知道这种事不好继续八卦下去,便不再提甚么宫中秘闻了,只说起万家如何靠着万贵妃发了家。
据说万贵妃一共有三个弟弟,大弟万喜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二弟万通则是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三弟万达也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一家子在京中欺男霸女,抢占田地,收受贿赂,横行霸道。纵观整座京城中,除了周太后家的人之外,竟是没有人敢与万家相争。甚至连内阁首辅万安都认了万氏三兄弟为亲戚,殷勤往来。
张清皎听着这些传闻,不禁又想起了坐在辇车中的那位清瘦俊美的少年太子。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位东宫太子过得该有多战战兢兢啊。看似东宫的位置已经坐稳了,却没有母亲相护,更没有一位明智的父亲。若是不小心,荣华富贵转眼就会变成刀枪剑戟,他根本没有力量挣扎反抗,只能落得和哥哥一样的下场。
不过,她并不记得历史故事里提到这位苦命太子也被万贵妃谋害。也许,他应该撑到了万贵妃死的时候吧?
************
另一厢,回到禁城里后,成化皇帝朱见深便亲自奉着周太后回了西宫。万贵妃随在后头,朱佑樘也在旁边侍奉祖母。正巧,这时候邵宸妃、张德妃等妃嫔听说太后与皇帝回了宫,便领着几位皇子皇女来给太后请安。
因万贵妃在场,邵宸妃与张德妃等人多少有些拘谨,就连几位小皇子都不似往常那般活泼闹腾。不过,朱见深心情极好,特意把几个小皇子都招到身边来,问了问他们的功课。皇子们的年龄不一,回答得自然也不一样。皇三子等几个大些的皇子已经是对答如流,年纪小的皇七子与皇八子才两三岁,连说话都说不明白呢。
周太后见到虎头虎脑的六个小孙子,眼睛都笑眯了,哪里还舍得他们被朱见深盘问学业,忙道:“孩子还小着呢,问什么功课?来,都往祖母这里来。今儿我在文殊菩萨那里求了护身符,特意给你们每一个哥儿姐儿都求了一个,记得天天佩戴在身上。”
“多谢祖母赐下。”朱佑樘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接过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放在随身的香囊里。皇子皇女们都有样学样,认认真真地将护身符放置妥当。
周太后见孩子们相处得和睦融洽,心里也高兴,便让所有人都留下来一起用晚膳。朱见深点头答应,趁着时辰还早,招呼着万贵妃一同去西宫前院玩捶丸。
见状,周太后笑道:“皇帝怎么只顾着自己玩耍,也不教教自家的哥儿姐儿?”便是她再不喜万贵妃,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刻意与她过不去。于是,她也只能让孙子孙女们跟着去凑凑热闹,好教自己看着不那么烦心了。
朱见深呵呵一笑,朝着朱佑樘道:“先将二哥儿教会了,再让他去教弟弟妹妹。”他喜欢玩捶丸——准确地说,这是一种不需要骑马的马球。大概的规则便是双方轮流挥杆击球入球窝,用杆少或者得球窝多者为胜,无需身体冲撞,也没有什么危险。
“还请父皇赐教。”朱佑樘握了握有些陌生的球杆,微微一笑。
朱见深难得见太子如此放松的模样,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挥起球杆示范。朱佑樘看得认真,也跟着击出了一球。他这一球虽然滚得不远,也没有落入球窝,但姿势已经是似模似样了。朱见深赞道:“倒是瞧不出来,原来你也是颇有天分的。”
“都是父皇教得好。”朱佑樘道,眼眸含笑,格外温和。
不远处,捏着球杆的万贵妃望着共享天伦之乐的父子俩,以及旁边围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眼底的暗沉越发深重。朱见深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而转过身望着她笑了,唤她过去。她勾起了红唇应了一声,眼中的暗『色』已经沉淀了下去,心底满是不为人所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