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父子俩出去给邻居拜年须得费不少时间,毕竟棉花胡同内少说也住了二十来户人家。却不曾想,不过一个时辰后,张峦便脸『色』难看地提溜着张鹤龄回来了。金氏见他面带恼怒,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闻言,张峦的脸更黑了,扭起了张鹤龄的耳朵:“怎么了?你倒是问问这个混小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小胖墩立即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两眼泪汪汪:“娘亲,救我!”他生得白胖肥壮,平时一付蛮横相,实在令人不喜。但因皮相着实不错,年纪又幼小,倒也不至于令人厌恶。如今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竟然又多了几分惹人怜爱之感。
金氏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忙上前要将小胖墩护住:“有话不能好好说?他年纪还小,要是犯了什么错,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相公这般打骂,你看他都吓成什么样了?我的儿,别哭,别哭,为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亲!爹要打死我啊!!”小胖墩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干嚎起来,好不容易才从眼角挤出两滴泪。金氏听了,不仅心都要碎了,和稀泥的念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小胖墩抱进怀里:“你要打死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我们娘儿俩到了地下也不寂寞!黄泉路上也好结伴!”
张峦险些气了个倒仰,指着她道:“没头没脑地就维护他!你可知道他在外头都惹了什么事?!贪别人家小哥儿的压岁花钱,伸手抢不到,竟然动手就打?!这是谁教他的规矩?!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不过是小儿之间起了争执!我的儿又有什么错?就算他有错,回来好好说他就是了,你做甚么对他喊打喊杀的?他可是你的儿子,你不向着他便罢了,竟然还为了外人打骂他!我可怜的儿啊!!”
“慈母多败儿!往后鹤哥儿绝不能再让你来教养!!”
金氏嚎啕大哭:“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鹤哥儿就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挖我的心头肉,我绝不与你罢休!”
金氏与张峦成婚后,足足听了三年闲话才生下了长女张清皎。张峦倒是因做了父亲而欣喜不已,但她一心想要儿子,见是个女儿,心里难免失望之极。之后她四处求神拜佛,又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汤『药』,才终于在八年后得了张鹤龄这个宝贝疙瘩。这个宝贝疙瘩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逆鳞。与张鹤龄相比,莫说张清皎了,便是张峦的地位都不如他。
“娘啊!”
“儿啊!!”
母子俩搂在一起抱头大哭,活像是受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张峦望着他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马上请来家法将这母子二人都好好治一治。张清皎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心里对金氏又恼又无奈,对熊弟弟则是又烦躁又无语。
每一个熊孩子后面都有一个甚至是一对熊父母。孩子生而懵懂,本『性』都不坏。如果不是金氏纵容,熊弟弟绝对不会长成今天这种模样。若是熊弟弟继续这样成长下去,金氏再这么“教养”下去,他迟早都会成为一个祸害。不仅会毁了自己,甚至还会毁了父母,连带着毁了她,影响子孙以及所有张氏族人。
“来人!去把我书房里的戒尺拿来!”张峦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高声道。站在旁边的长随周大是他的『乳』兄,犹豫了一下,这才转身去了。谁知周大刚走出两步,金氏的哭声就猛地又拔高了:“你打啊!你打啊!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打死算了!!”
“娘啊!我怕!!”张鹤龄也跟着嚷嚷,呜哇哇地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他哭得实在太假,被肉挤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悄悄张开了一丝,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如何。却没料到,还没看见父亲张峦和周大呢,就发现自家姐姐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张鹤龄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回想着姐姐以前的私下“教育”,心里左右权衡起来:现在惹恼了爹,有娘护着他,他应该挨不了揍。但是,如果连姐姐一起惹恼就糟了。因为姐姐从来不在娘面前“教育”他,这顿揍怎么都逃不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先乖乖认个错什么的?
张清皎双眸微眯,将熊孩子的迟疑看进了眼里,温声对张峦道:“爹爹,今天是元日,这么喜庆的日子,哭闹起来实在有些不像。便是要罚鹤哥儿,也不必动用家法。他已经启蒙,在族学里读了一年书,不如让他抄写三字经罢。三字经里好些友爱孝悌的故事,他多抄几遍,多解几遍,为人处世的道理也便学进去了。”这时候,孩子启蒙大都用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张家族学也不例外。
张峦抚须思考,觉得女儿所言很有道理,不愧是他贴心的小棉袄。如果他一定要执行家法,金氏肯定不会答应。母子俩再这么哭闹下去,张家在邻里之间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暂缓一步,用读书人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还没等他点头答应呢,金氏就拭着泪赶紧道:“还是皎姐儿的办法好!教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家法?倒不如让他多抄写几遍字呢!!”她满心觉得女儿是站在自己母子这一边的,自然赶紧附和。否则如果张峦坚持要动家法教子,她还真拦不住,只能学那些市井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张峦冷冷地哼了一声,扫了她几眼。以前他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金氏是怎么宠溺儿子的。还当女儿这么懂事,金氏也有教养的功劳,儿子应当也不会被教坏呢!如今才发现,女儿能教好,都是他启蒙启得好——要想教好儿子,也只能他亲自上阵了。
这时候,周大已经将戒尺拿来了。张峦接过来,低头看向小胖墩。
张鹤龄瞅着那竹板做的粗戒尺,又回忆起族学内的塾师用戒尺打其他人手心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手掌暗暗发疼了。他心里生了畏惧,忙认错道:“爹,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峦知道他只是被戒尺吓住了,并不是真心知错。毕竟,那双小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呢,丝毫看不出真的懂事知错的意思。于是,他便道:“今天是元日,暂且让你好生过了这一天。从明天开始,每日都抄写两遍三字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背诵解意!”学了整整一年,塾师怎么都能把三字经囫囵着教了,后头还有百家姓与千字文要学呢。启蒙结束,再学诗经,而后又有四书并尚书、春秋、礼记、易经等等。想要读书科举晋身,可容不得半点怠慢。
张鹤龄愣了愣,他在族学里只顾着玩了,哪里听过什么三字经?连头几句都不记得,更不用说学写字了。可是,他还能怎么办?戒尺还在父亲手里拿着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张清皎见他初时愁眉苦脸,又过一会儿便全然忘了此事,缠着金氏说要去京城里走走逛逛,心里实在无奈。她私下不知教过这熊孩子多少遍道理了,可他就像金鱼似的只有七秒钟记忆。父亲想教好他,恐怕也不容易。
不过,先给他一点震慑也罢,让父亲知道教养他不易也罢。总得将他的教育问题彻底揭开才好,否则藏着掖着只会越来越恶化。只有痛下决心,好好教他,渐渐断绝金氏对他的影响,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苗才有掰正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张峦刚要提着张鹤龄去书房,金氏便让丫鬟玛瑙备好了笔墨纸砚:“书房里还没有生火盆呢。便是现在去生起火盆,你们父子俩待在书房,得多久才能暖起来?受了风寒怎么办?倒不如在正房里看他写字,我和皎姐儿都安安静静的,绝不扰他。”
“……”张清皎忽然觉得,金氏似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纵容儿子以及维护儿子了。这一招声东击西,简直是妙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真关心父子俩的身体,而不是担心张峦怒火再起,要动用家法教子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拦呢。
张峦盯着金氏看了看,想着今天也不过是正月初二,不好再闹起来,便遂了她的意。
谁知道,等张鹤龄对着那本摊开的三字经,一把抓起笔,歪歪扭扭地开始写字的时候,张峦一看他这架势便彻底怒了:“笔是这么用的?!你这写的是什么?!是写字还是涂涂抹抹?!连‘人之初’这三个字你都根本不认得!!这一年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些什么?!”
金氏赶紧起身要去拦,张清皎却正好带着丫鬟平沙、水云去查看情况,将她挡住了。等金氏费了些功夫拨开丫鬟和女儿扑过去的时候,张峦已经抓住张鹤龄放在膝头,高高扬起手,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
“呜嗷!!”张家的四合院里,又一次响起了母子俩的大哭二重奏。
等到张峦打累了,张鹤龄的肥屁股已经高高肿了起来,金氏也快哭晕了。张清皎便吩咐玛瑙将金氏带进房里去休息,又让张峦也好好歇一歇,自己拿了伤『药』亲自去照顾弟弟。张鹤龄哭得嗓子都哑了,见她来了,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姐姐”。
张清皎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轻声道:“该!”
张鹤龄扁着嘴,差点又一次哭出声来: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姐姐么?
幸好这确实是亲姐姐。给他涂伤『药』的时候,听他叫疼,张清皎便让丫鬟端来蜜饯转移他的注意力。张鹤龄吃着甜甜的蜜饯,感受着屁股上前所未有的疼痛,这滋味可真是难忘。
这天晚上,怒气未消的张峦去了书房歇下,金氏疼儿子,陪着儿子在正房西次间里一起睡。张清皎在西厢房里练了一会儿字,直到夜『色』已深才吹灯入眠。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地面一阵震颤,猛地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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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清宁宫。
大地震动之际,一贯浅眠的少年便醒了过来。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摇动,他有瞬间的『迷』茫,却在刹那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清醒。这时候,地动稍稍停歇,贴身服侍他的两个当值小太监已经惊醒过来,满脸焦急地拿着衣衫冲进了寝殿:“殿下!地龙翻身了!!快走!!”
“莫慌。”少年低声道,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平和,仿佛无形之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令惊惶的小太监不再手足无措。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他迅速穿上圆领袍,披上厚厚的大氅,毫不犹疑地道:“走,在前头掌灯,孤挂念父皇,立即去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