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东来与司马超群战了一场。
这一战是势所难免的。
卓东来本来是想不惜用尽一切手段,将司马超群打造成一位大英雄。
而如果司马超群是一位小人,那么这是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司马超群会享受成名给他带来的荣耀财富名誉,卓东来也同样会享受这种独特的“替代”给他带来的成功与满足的体验。
——然而司马超群并不是小人,他真的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他不能容忍他自己表面上是英雄,背地里却干着小人才会做的事,所以他必须要和卓东来一战。
但是他败了。
英雄,本就是常常会败的。
只是司马超群这一败,好像已不能再站得起来。
苏微云叹道:“你还想不想尝那一道菜?”
司马超群道:“青龙出海......罢了,长安没有青龙出海,只有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
司马超群霍然抬头,道:“既然我已经败了,卓东来便绝不会再让我去杀朱猛了。可他一定不会放过朱猛的!”
苏微云惊道:“他会让谁去杀朱猛?!”
司马超群道:“谁都会!谁杀掉朱猛,谁就是新的大镖局的总镖头!卓东来自己是绝不会去坐那个位置的!”
“如果我所料不差,大概西北三十九路绿林已全部开始行动了。”
秦失其鹿,群雄共逐!
司马超群缓缓道:“但和朱猛一战的人,必须是我!”
苏微云道:“你还要去?”
司马超群坚定地道:“不错,我还要去!这本是一次约定,一次谁都不能爽约的约定!”
此战乃是不可避免的。
司马超群执意要去找朱猛决斗!
而苏微云不再劝说。
这两位英雄都已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
青龙已困浅滩,猛虎亦落平阳。
若是一战,说不定反而可以重新激发出两人的斗志。只不过这一战,孰胜孰败很难说。
苏微云认为司马超群会败。
因为司马超群本来就不想赢——他在卓东来的辅佐下一直都赢,从来没有输过,所以他若想从心灵上摆脱卓东来对他的束缚、压制,他就必须要去输一回!
卓东来想尽办法让他胜过朱猛,他便非要去落败不可!
他只有用输来证明:司马超群已经不再受到卓东来的控制!
有的时候,人们为了报复别人,而不得不折磨自己。这也许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司马超群对着苏微云诚恳地请求道:“你能不能帮我去找到朱猛?”
朱猛带着蝶舞去疗伤,必然是会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即便是卓东来恐怕都没办法很快地发现。
而如果说长安城中还有一个人能轻易找到朱猛的话,这个人无疑就是苏微云。
······
夜。
灯火昏黄,一家小面摊。
面摊的老板仍在孜孜不倦地煮着一碗又一碗的“白菜清汤面”,汤汁还是那么淡,面条还是那么清。
这碗清汤面的滋味是永远不会变的,只有人会变;人若尝过酸甜苦辣、人生百味之后,面条的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
高渐飞知道。
他就在面摊坐着,抱着一碗已经冷了的面汤,一点一点地吮着。
而朱猛和蝶舞就在那家最普通,最便宜的小客栈里面。
大镖局的探子自然不会想到,洛阳雄狮堂的朱猛会来这种简陋的地方。
高渐飞的心情十分复杂艰难,他还是选择了来帮助朱猛。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兄弟,和心上人。
吱呀。
客栈大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怀中紧抱一位美人。
朱猛望着高渐飞,道:“小高......蝶舞......蝶舞她化蝶而去了。”
啪!
高渐飞手中的碗摔得稀碎。
他紧咬着牙,目中晶莹闪烁,似有水光泛波。
朱猛没有落泪,他却落泪。
他不是英雄,他可以有泪。
“唉......”
一个人弯腰,默默地将碗的碎片收拾起来,放在桌子上。
过了好久,高渐飞才忽然发现,那人不是老板,而是苏微云。
高渐飞哽咽道:“苏老哥,你总算来了。”
苏微云道:“我实在不太敢来。”
“但是他却必须要来!”
黑暗的街道中,缓缓走出一位如天神高大般的人物,胸中的声音依然洪亮。
高渐飞道:“司马超群,你怎么会跟他一起?!”
司马超群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朱猛。
而朱猛也站在客栈外面,凝视着他。
两个威风的身影,两位威风的英雄在此刻极其相像,竟似一人对镜,双影互叠。
高渐飞道:“苏老哥,你为什么要带司马超群来,你难道不知道......”
苏微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司马超群不再是大镖局的总镖头了,他与卓东来关系割裂,分道扬镳。”
高渐飞道:“那他们二人.......”
朱猛突然开口:“我们二人无冤无仇,但在宿命里,却注定还有一战。你毕竟曾经是大镖局之主,而雄狮堂便毁在你统领的大镖局手下!”
司马超群道:“是,一点儿也不错。所以速战,速决!”
朱猛道:“此地不是决战之地!我还未葬下蝶舞!”
司马超群道:“你要去哪儿?”
“城西郊外!”
“那便走!”
朱猛抱着蝶舞的尸体,与司马超群同时跃起,往长安城西行去!
苏微云与高渐飞互视一眼,没有立即动身。
这本是公平一战,若有苏微云与高渐飞在旁掠阵,必然是会影响司马超群的心态。
高渐飞犹豫了好半天,终于道:“我要去看看!”
他亦向西边掠去,转眼没了踪迹。
苏微云坐在面摊上,慢慢道:“老板,来一碗清汤白菜面。”
老板笑道:“客官,对不住,今日要收摊了,你明日再来吧。”
面摊老板收好东西,推着小车远去。
黑暗的街道里,只剩下苏微云孤单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繁华的长安城也会如此冷寂。
他正欲离开,此时他的周围却响起许许多多的脚步声。
街口,一群人拥着公孙宝剑慢慢走过。
计先生带着打手行来。
公孙宝剑脸色本来不太好看,见到苏微云却笑道:“看来我已有一份功劳了。”
苏微云盯着他们,大感意外道:“你们居然还活着?”
公孙宝剑笑道:“多亏了司马超群,否则卓东来一定会让我们生不如死的。只可惜......”
计先生接口道:“只可惜我们现在只要杀了司马超群和朱猛,我们就能立即成为大镖局的总镖头!”
苏微云冷冷道:“司马超群和朱猛不在这里。”
计先生道:“没关系,找到了你,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说出他们的下落。”
苏微云哈哈大笑:“那你尽管来试!你若沾得到我一根毫毛,我从此就是你家的专用厨子!”
他说着,飞身没入黑暗之中。
“哼,追!”
“有的飞贼轻功高明,武功却不见得如何!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
黑夜里的长安城中静悄悄的。
灯火尽灭。
一场无声的追逐战正在展开。
苏微云正躲在一条小巷子中。
他在长安城中七钻八藏,至少在这一个时辰内已利用高明的轻功甩开了四、五十个人。
甚至计先生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公孙宝剑还在追赶着他。
一条又窄又暗的空巷,非常寂静。
苏微云正要走出巷子,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畔。
“你往哪里走?!”
铿!
公孙宝剑拔剑,他就埋伏在巷口!
苏微云不欲与他纠缠,掉身而回,往巷子另外一边掠去。
“你往哪里走?!”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身影。
一柄一模一样的宝剑朝着苏微云劈头砍下!
又是公孙宝剑,公孙宝剑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左、右两边?
左边的公孙宝剑突然不在,右边的公孙宝剑说道:“我的身法高超之绝,怎会追不上你?”
右边的公孙宝剑忽也不见,声音又从左边传来。
“我只是怕计先生抢了我的功劳罢了。”
怎么会巷子两边都是公孙宝剑?
黑暗之中,阴风阵阵,这场面说不出的恐怖可怕。
苏微云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哆哆嗦嗦,道:“你......你......究竟在哪里?”
“哈哈哈,厨子毕竟是厨子。”
“稍稍一吓就不行了。”
公孙宝剑的声音忽左忽右,飘忽又转,令人分不清楚来向!
突然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同时以剑斩向苏微云的脖子!
此刻本已被吓得发抖,缩成一团的苏微云,忽地腾身而起,不避反迎。
他的双手齐出,捏作鹰爪抓在两人的手腕之上,往墙上狠狠掼去!
嘭!
两人俱皆跌在地面。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都是公孙宝剑。
苏微云感慨道:“唉,你们这对双胞胎,应该等一人死了之后,另一人再出山装神弄鬼的,这样一定可以吓傻不少人。”
公孙宝剑不甘地问道:“你......你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玄机的?”
苏微云叹道:“玩这样的把戏,我的师父们大概都算是你们的老祖宗了。计先生呢?”
公孙宝剑眼中露出一丝狠毒的光芒,道:“他往城西去了!”
苏微云微微一惊:“他难道已知道了朱猛的下落?!”
另一个公孙宝剑说道:“我早就知道计先生不怀好意,他必然是想独吞功劳,留下我二人在此。”
苏微云淡淡道:“但你们既然敢班门弄斧,那么身死于此,也就怨不得人。”
公孙宝剑的手下们还在疯狂地搜索着苏微云的踪迹,直到天亮之后,他们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他们主人的尸体。
······
二月廿五。
天色微亮。
长安居,茶馆。
“听说司马超群和卓东来决裂了,你知道吗?”
“是啊,大镖局要易主了。”
“真是没想到啊!”
“......”
苏微云坐在茶馆中,不闻不问,不听也不语。
说书人缓缓上台,又开始讲起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但大家却还在议论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大事。
“我今天早上看见卓东来大人带着一、两百号人往城西去了,也不知是去做甚么。”
“我有个在大镖局做事的兄弟说,朱猛来长安了,他们不会是去杀朱猛的吧?”
“朱猛?就是那个洛阳的雄狮朱猛.......”
“.......”
苏微云耸然动容,霍地起身,又缓缓坐下。
——卓东来带人往城西去了。
——朱猛、司马超群、高渐飞都在那里。
——朱猛从洛阳而来,并未带着人马,因为朱猛本就是抱着死意来的。更何况,雄狮堂当然也不可能接受拼尽全堂之力,却只是为了一个红颜祸水。
——如果那样,好不容易聚拢的雄狮堂必定又会分崩离析。
——所以朱猛只与高渐飞两人来到长安。
——钉鞋都被他找借口留在洛阳。
——这一次,他们面对算无遗策的卓东来是不是还能逃脱得掉?
说书人似乎不太满意茶馆里的现状,忽地抬高了声音:“这一回,我要讲关羽关云长,挂印封金,告别曹操的故事!”
“......”
说书人台上口若悬河,苏微云内心天人交战。
——我该不该去救朱猛、司马超群和高渐飞?
——他们本是很好的朋友,甚至钉鞋还在铜驼巷中救过苏微云一次。
——但是我去了又能怎样?
——我真的能救出他们吗?还是仅又白白送上一条性命?
苏微云口中默念:“我与他们的交情只不过一个多月,顺手帮忙便不说了,怎么能搭上我自己?”
茶馆中渐渐安静,都被说书人所讲故事吸引住。
台上,说书人大声道:“关羽面对金银美人,高官厚禄,不为所动。而是毅然骑着一匹嘶风赤兔马,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
台下,苏微云暗自辩道:“他们并未帮过我多少忙,我凭什么该去帮他?”
“关羽辞别曹操,却又被曹操的手下百般阻拦,不愿放行......”
苏微云又计算道:“钉鞋救我那一次,也不过是因为我去找朱猛而已,那次应该算在朱猛的头上,与我无关!”
“这一路之中,既有明枪,又有暗箭,甚是难防;关二爷毫无畏惧,必要见到玄德公不可......”
“......”
“干他妈的,老子真是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苏微云突然骂咧咧地站起!
说书人继续道:“关二爷心中只是记着玄德公与他的交心之情!纵然这条路如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飞鸟猿猱都不得过,他也是一定要走完这条路的!”
他说到这里,目光看向了苏微云。
——他生怕苏微云又打断他,指出他胡乱化用的一句后来方有的诗。
但苏微云并未出声,而且已经出门,逐渐离去。
于是说书人舒一口气,坦然道:“所以我说,这位大英雄将生死置之度外,过五关,斩六将,肝胆相照,义薄云天!”
“这才是真他妈的够兄弟,真他妈的够义气,真他妈的够英雄!”
哗啦啦,掌声雷作。
茶馆中人纷纷叫起好。
“说得好!”
“继续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