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大朝会。
宫门一开,朝臣们进了朝房。
外头还在下雨,弄得一个个的都显得有些狼狈。
好在人人都有经验,抓紧时间收拾仪容。
徐简站在门边,神色恹恹的,仿佛一整夜没有歇好的样子。
刘靖进来,见他这般气色,眉宇不由一皱。
下意识地,依着往日的习惯,他低声念叨道:“怎得困乏成这样?你下衙后也没有多余公务在身,夜里做什么去了?”
徐简眼皮子都没有抬,淡淡道:“刘大人放心,反正没去做贼。”
刘靖闻言一愣。
他知道,徐简兴致不高的时候,其实很不好说话。
一两句不顺耳的话,就能阴阳怪气起来。
显得极其的不近人情。
尤其是在他的“好意关心”之下,这种对比很强烈。
可不知道为什么,徐简刚开口的那一句,竟然有那么点中规中矩。
就他这么一个犹豫的空隙,徐简又往下说了一句:“我这腿,想做贼都不行。”
刘靖抿了唇,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单慎抬步进来,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刘靖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似是要出事。
单慎才是真的一整夜没合眼,眼下青色浓郁,整个人都透着股子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气。
边上,有消息灵通的,与单慎打招呼:“听说顺天府忙了通宵?什么大案子让单大人这么上心?”
单慎道:“都是为朝廷办事,大小案子都要上心。”
如此应对,就是不想细说的意思。
边上人见状,只当这案子还不好开口,自不再多问。
单慎缓了缓神,又把视线落在了刘靖身上。
事关太子殿下,案子也没有问明白,单慎也不想在大朝会上就把这么一包袱的炸药扔下去。
别人伤亡如何,暂且不好说。
他单慎的脑袋估计是有点痛的。
以他的想法,等下朝后直接去御书房,把案卷递给圣上,明明白白说清楚,之后遵照圣上的意思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总好过,在金銮殿上直接对着圣上骂太子胡闹强。
可这事儿,单慎说了不算。
万塘拎得清,不会当这个出头鸟,但架不住这背后还有一只手、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再说,昨儿顺天府那么忙,谁知道有没有走漏点风声?
朝上御史们要直接开骂,不显得他们顺天府包庇似的?
因而,早朝上闹开来的可能性五五之数,单慎就琢磨着给刘靖通个气。
同朝为官,于私,他对刘靖有点意见,于公,他还是挺佩服刘靖的。
公务上二十年如一日的认真、勤勉,单慎自己有时候都做不到。
“刘大人,”单慎走过去,“借一步说话?”
刘靖的心里咯噔一声。
两人走出朝房,站在廊下,风裹着雨气吹过来,凉飕飕的。
刘靖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了些。
“单大人,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刘靖问。
单慎压着声儿,道:“昨晚上本想抓个要犯,没抓到,却抓到了太子殿下与令郎。”
刘靖的呼吸一凝:“犬子?迅儿?”
“是,衣冠不整喝得烂醉,还有七八个舞姬,人运回顺天府都没醒过来,”单慎没有具体说现场状况,只给了刘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令郎还在顺天府,太子殿下先离开了。”
刘靖确实听懂了,一张英俊的脸又红又臊:“真是、真是昏了头了!”
他自己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却也没想到刘迅会玩得这么疯。
和太子一块,那么多舞姬……
可想其中场面有多伤眼睛了。
这消息若传出去,不止迅儿名声一塌糊涂,连他这个当爹的都得被连累。
想到单慎这小心翼翼的举动,刘靖忙道:“让单大人看笑话了,等下朝后我就去顺天府领他,这事儿吧,不单是犬子、还有殿下……”
两只手心朝下,做了一个抚平的动作。
刘靖想,单慎应该明白轻重,所以才私下与他说。
没想到的是,单慎摇头了:“不是我不给刘大人面子,实在是兹事体大,那要犯牵扯太深,我若不一五一十上报,我也完蛋了。”
刘靖愕然。
到底是什么要犯,能比太子殿下胡闹更重的?
单大人为官多年,难道要去触圣上霉头?
“什么要犯?”刘靖沉声问。
“道衡,”单慎也没瞒他,“就那个和王六年一块的和尚,事关废皇子,刘大人你说说,这事难办不难办?”
刘靖的脑袋嗡的懵了一下。
也是巧了,一道闪电突然降下,炸亮了半片天,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他听见了什么?
道衡?
顺天府抓个道衡,怎么就偏偏抓到了太子与迅儿?
一时之间,刘靖理不通这其中关卡,而那惊雷随着闪电而来,隆隆一声似是轰在了他的耳朵边。
太重了,重得他晃不过神来。
单慎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刘靖没有听清楚,他的耳朵在这一刻跟聋了似的。
他只知道,这下真出大事了。
原还想着,单慎没有隐瞒的意思,那就会私下与圣上交代。
毕竟牵连太子,不至于昏了头吼得满朝皆知。
刘迅跟着太子殿下,闹出这种丑事,他回头要去御前磕头谢罪,老老实实挨骂挨罚,总归缩着脖子度过这一阵再说。
可现在,刘靖意识到,这条路可能走不通了。
事关李汨,那真是怎么重都不稀奇。
单慎刚与刘靖说了“刘迅牵头”,见刘靖整个人目瞪口呆着,以为他听见了,便没有再多说。
刚好时辰差不多了,朝臣们陆续从朝房出来、准备列队上朝,单慎就拍了拍刘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万塘说得对。
等过了今天,还有没有这位鸿胪寺卿都说不准了。
单慎在人群里看到了徐简。
辅国公精神头一般,站得依旧笔直。
单慎眼中,担忧之色闪过。
辅国公陪太子观政,希望这破事不要牵连到他。
进了金銮殿,站定之后,徐简再次整理仪容。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视线往后斜斜一瞥,从刘靖身上滑过,而后又不着声色地收了回来。
刘靖站在那儿,三魂丢了七魄。
大朝会上,朝臣本就多,又因着外头下雨,所有人都尽量往前,殿内站得满满当当,连殿外廊下都还有不少末席。
徐简作为国公,站在前列。
再往前,却没有太子李邵的身影。
昨夜之事,对顺天府和守备衙门是惊天一声雷,但对徐简不是。
他一早就知道陈米胡同。
玄肃虽没有进过那宅子,但其中大抵有些什么“乐子”,徐简是有数的。
近些时日,他查宅子底细查得紧,除了没有去顺天府调什么文书档案,可谓是用了不少法子。
这对那背后之人亦是一种威迫与刺激。
果不其然,林云嫣递了消息来,说是道衡现了行踪。
而李邵也忽然“老实”了,接连几日没有去陈米胡同。
这种手法,的确如小郡主所说,颇为熟悉。
时间宜早不宜迟。
道衡那儿果然有断尾的举动,顺天府查看积水状况的衙役听到了些风声,徐简估摸着那厢行事的速度,昨日下衙把李邵激起了脾气。
最后,自是顺理成章,瓮中捉鳖。
玄肃观察陈米胡同观察出心得来了,寻了个能看清状况又不会被发现的位置,看着单慎请来了守备胡同、看着马车把人都运走。
而后,也在衙门外头,看到李邵策马离去。
李邵去的是晋王府。
现在……
李邵没有露面,但晋王李渡却列在前排,神色颇有些严肃。
徐简收回了视线。
圣上迈进了金銮殿,仪仗依次,朝臣们纷纷行礼。
这些时日的雨水让圣上的心情也不太爽快,脚步都比平日沉上许多。
他一直向前走,走到原本该是李邵站的位置时,脚步顿了顿。
圣上问道:“他人呢?”
没有谁回答。
大部分是不知情,答不上来。
偶几个晓得状况的,都闭着嘴没有出声。
只曹公公道:“小的使人去东宫看看。”
圣上微微颔首。
他也不可能因为太子不在就耽搁了早朝。
只不过,等他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外被雨云压得雾蒙蒙的天色,不由担忧起来。
莫不是病了吧?
朝堂上,各种大小政务上奏。
刘靖肚子里揣着事,难得没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忽然间,站在身后的朝臣拿笏板戳了戳他的背,刘靖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而后,他就发现,不止是圣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刘靖一下子紧张起来。
莫不是有人戳穿了迅儿的事?
他是不是应该直接跪下请罪?
好在,有人提醒了他一句。
“问使节返程的事。”
刘靖听见了,赶紧迈出一步,站到中间,集中精神回答。
他们鸿胪寺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个,不止是他刘靖,好些人都是有些时日没有回家了。
以至于,刘靖想,迅儿闹得这么大!
想归想,嘴上却一点没有出错,各项事宜妥当又周全,条理细致。
圣上听着,不时点头。
他看到刘靖刚才走神了,也看到别人提醒,但这都不是要紧事。
刘靖毕竟答得顺。
应该是近些时日太辛苦了才会如此。
刘靖说完,得了两句夸赞,这才退回队列之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意。
因为他的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只要这剑落下来……
好在,以他的观察,知情的顺天府、守备衙门都没有当朝说事的意思,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口气才刚落下去,下一瞬又再次提了上来,一直吊到了嗓子眼。
等政务相关的事情说完后,忍了许久的安逸伯终是站了出来。
“今日早朝,不见太子殿下,殿下可是身体抱恙?”他中气十足,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先前圣上问起,可见殿下都没有与您禀报一声,这可不好。”
圣上抿了下唇。
刘靖后脖颈全是冷汗。
单慎眼神左右飘着,想寻万塘,可今儿人多、又因避雨站得不似平日整理,他这几眼还真没看到人。
安逸伯不知内情,只继续说着:“若是病了,该早些请太医才好,也该使人传个消息。臣听说殿下身边的大内侍是前阵子刚调换的,可见这新来的做事不周全。若身体无碍,殿下不该缺席早朝,圣上您登记十余年,还从没有歇朝过。”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
安逸伯又素来就是那么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没人觉得他在故意挑刺。
就事论事罢了。
太子殿下缺席早朝,的确不对。
圣上看向徐简,问:“徐卿知道吗?”
徐简垂着眼,恭谨答道:“臣不知情。昨日下衙时,殿下一切如常,不似身体不适。今天臣还未曾见到太子。”
这话听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只有单慎,看了眼徐简,又收回视线。
胡公公的供词上说,昨儿下衙时,殿下与辅国公言辞间有些不愉快……
当然,他想归想,这时候不会提出来。
要不然,他自己这个“知情人”就露馅了。
安逸伯显然不满:“前阵子精神不振,今儿直接没露面。”
曹公公听安逸伯掷地有声,只能悄悄看圣上一眼。
圣上面色发沉。
他知道安逸伯说得有道理,也知道不给个说法,老伯爷今儿大抵是没完没了了。
正好,先前去东宫问消息的内侍回来了,就在殿外探了个头。
圣上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立刻会意,把人叫了进来。
那内侍身上沾了雨水,没顾上仪容,急急往殿内一跪:“殿下不在东宫,听、听说昨晚上就没有回来……”
“什么?”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李渡,“皇兄,邵儿在你那儿?”
李渡摇了摇头。
略一思量后,他禀道:“上朝前,殿下来过府里,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臣以为他进宫上朝,没想到……”
他既拒绝了李邵的请求,也不可能替他隐瞒。
圣上的心略松了下。
早朝上见过人,说明人没事。
“刚怎么不说?”他又问。
李渡没有再答,只转过头往后看,视线落在了单慎身上。
单慎一个头、两个大。
装死是不可能装死的。
万众瞩目间,单慎只能站出去,把揣在袖子里的折子双手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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