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十五剑使出时,一切都复归“死亡”。
仿佛河水不再流动,仿佛不停摇晃的小舟已完全静止。
而当木剑化作齑粉的那一刻,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飘荡。
燕十三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却已是满身大汗如雨,湿透了衣裳。
而他的脸上却还带着一种奇怪至极的表情,很复杂的表情。
似惊讶、似喜悦、似恐惧……
或许都有。
燕十三已快要练就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十五剑,他惊讶、喜悦都是应该的。
而之所以恐惧,则是因为燕十三发现他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一剑。
这如毒龙般的一剑。
一旦将这毒龙真正放出来,那么整个江湖就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在无一日宁静。
玉连城也终于从第十五剑中的杀意摆脱出来,叹息着道:“好可怕的剑法,我见过的绝代剑客不少,见过的绝代剑招也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一剑。”
“这本是九天十地,诸神诸魔诅咒的一剑。没有人能掌控这一剑,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一剑的变化。就像是‘死亡’本身一样。”燕十三不但在叹息,人似乎也在发抖,就连他这使出这一剑的绝顶剑客,也为这一剑而感到颤栗。
就在这时,河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起来就像是烟雨湖上的画舫。
船上有一座酒菜,有一个正在温酒的绝色美人。
她抬头看向玉连城时,樱唇含笑,面靥上带着红云般的嫣红,峨眉轻蹙,楚楚动人,仿佛又想起昨夜方经雨露,那一抹羞煞人的疼痛。
玉连城道:“燕兄,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喝酒?”燕十三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点头道:“好,我已很久没有喝酒了,也想要再尝一尝酒的滋味。”
“请。”
玉连城已飘忽到了船上。
燕十三身影一闪,身法灵动迅疾,同样轻飘飘的落在了船上。
旁边的美人已替两人斟满了酒,玉连城举杯道:“今日得见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种变化,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当浮一大白。”说罢,一饮而尽。
燕十三举起酒杯,怔怔看了半晌,忽然仰头一口喝尽,眼前一亮道:“好,至少是三十年的竹叶青。”
燕十三是一个很特别的剑客。
他虽已全身心都奉献给了剑道,但并不像叶孤城、西门吹雪那样滴酒不沾,斩断一切尘俗欲望,反而他是个酒色之徒。
凡是了解燕十三的人都知道,他在杀过人之后,就一定要去附近最好的酒楼,喝最好的酒。而喝过酒后,燕十三就一定去会最好的妓院,找最漂亮的女人,彻底的放松自己。
像燕十三这样的人,赚钱虽然容易,但花钱却更加容易。因此他非但没有攒下丝毫积蓄,反而还把剑上十三颗明珠变卖了。
“哈哈,燕兄豪气。”玉连城笑了笑,神情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仓颉造字,鬼哭神泣,你创出的第十五种变化,鬼神也同样应该流泪哭泣。”
燕十三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当年我已找到了夺命十三剑的第十四种变化,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还有另一种变化。”
玉连城道:“所以你一直都在找。”
燕十三点头道:“不错,唯一第十五种变化,才能战胜谢晓峰。可我费尽心血也找不到,等我准备赴那死约会时,谢晓峰却已经死了。”
玉连城眼中闪烁过亮光,拊掌长叹道:“我明白了,正因为谢晓峰死了,你自忖天下已无对手。所以沉剑、埋名,同时也将这寻找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湖底。可却正是因此,你才能找到第十五种变化,因为它是剑中的‘神’。”
“神”是看不见的,也是找不到的。
但想要“神”的到来,必须要清空杂念,进入“无人、无我、无忘、无意”的状态,达到真正的内外皆忘的境界。
燕十三点了点头:“你果然也懂得这一剑的奥秘。”
玉连城若有所思道:“可这一剑是天地不容的一剑,你就算能使出这一剑,也将消耗掉你剩余的所有精气神,离死不远。”
燕十三面容平淡道:“对于我来说,只要能使出这一剑,死又何妨。”
玉连城却忽然道:“这一剑之所以天地不容,是因为已到了这方世界所承受的极限。若换另一方世界,或许你就能肆意运转这第十五种变化,甚至……甚至找到第十六种变化……。”
燕十三不由皱起眉头:“换一个世界?”
玉连城却并未回答,而是缓缓饮了一杯酒,眸光转向旁边的女子,微笑道:“真真,我想你们天尊组织一定调查过我的来历。”
“是的。”厉真真点了点头,头发如海藻般浮动。
玉连城道:“可否把结果同我说一说?”
“天尊组织庞大严密,当天尊调动所有力量,去调查一个人时,最多三天时间,就能将这人祖上三代代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厉真真思忖了片刻,斟酌了用词,缓缓道:“但对于公子,却最多只调查到当初在太湖之畔出现,一招击杀‘太湖双鬼’。再往前调查,就无论如何也调查不到了。仿佛……仿佛……”
“仿佛我这个人凭空冒出来的。”
厉真真低头替玉连城斟满一杯酒:“或许是因为公子隐匿的足够好,所以我们才调查不到,天尊也并非无所不能。”
“错了。”玉连城摇了摇头道:“人活于世,总算是要留下一些痕迹。以天尊组织的庞大,就算天尊调查不到具体来历,但总是能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你们却什么都没有找到,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厉真真心头一动,美眸生辉:“所以公子的意思是……”
燕十三也将目光注视过来,一双与他苍老面容不相符的眼眸射出神光来。
玉连城轻吐一口气:“江湖都说我是‘天外天,天外人,天外神剑,一剑隔天’,这话的确没错,我正是天外来客。”
“天外来客?!”
纵然已知道玉连城将要说什么话,但厉真真和燕十三都不由吃了一惊。
瞧见两人的惊讶、怀疑的眼神,玉连城微微一笑道:“燕兄的剑术天下无双,昔年一剑横扫江湖,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想必见识了许多。”
燕十三点头。
玉连城又道:“尤其是剑法,江湖七大剑派的剑法,燕兄想来更是熟悉的很。”
燕十三道:“不错,他们各门各派都有高手死在我手里。”
这一句话很平淡,却也充满了骄傲。
“那请燕兄瞧一瞧我的剑法。”玉连城缓缓起身,凌空一掌拍击而出,顿时浪花炸开,他五指凌空抓摄,一道水流已被他吸了过来,凝聚为剑。
唰!
玉连城掌中水剑展开,剑招连绵无尽,划出一个个极为精妙的剑圆,势如水银泻地,粼粼剑光映照整个湖水,将雾气冲击的四下宣泄。
燕十三心念一动:“是武当的太极剑法。”
很快,玉连城的剑势又是一变,剑势如青云飘忽,毫无烟火气息,缥缈无踪,纵然是以厉真真的眼力,也难以捕捉其行迹。
“点苍派的剑法。”燕十三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玉连城接连使出十二三种剑法,每一种都是名门大派的镇门剑法,而且每一门都已修炼到了极为高深的层次,就算是各派掌门人,只怕也远不如他。
忽然,漫天剑光消散,玉连城已将水剑沉湖,他微笑看着燕十三:“燕兄可看出我剑法中的奇异之处?”
厉真真不解其意,以她眼光,只能瞧出玉连城的剑法超凡脱俗,而且涉猎极广,每一门都使得精妙绝伦。
燕十三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玉连城也不着急,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品着。
过了半晌,燕十三眼前一亮,缓缓开口道:“我与各门各派的高手都交过手,尤其是七大剑派的高手。你的剑法看似是各门各派的镇门绝技,却都似是而非,绝非我见过的任意一种武学。”
玉连城微笑道:“现在你已相信我说的话了?”
“不错,各门各派的镇门剑法均是用数代人的心血铸就而成,是千锤百炼的技艺。你若在细微处改变了剑法,却还要保留剑法中的精妙深邃,不比创一门武学简单。所以,你使出的剑法,是源自另一个世界。”
燕十三点了点头,眼睛越来越亮:“那世界的虽然也有七大剑派,但剑法却略有差异。”
“正是如此。”玉连城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如果把一个世界看成一片树叶,我就是从另一片树叶来的天外客。”
燕十三仔仔细细将玉连城打量了一遍,拊掌道:“没想到,我燕十三活了几十年,在最后的一段光阴中,竟还能见识到传闻中的天外来客。”
玉连城道:“在这方世界中,第十五剑被天地诅咒,就算你有惊世的才情也无法施展,但换一个世界却也未必。”
“哦,该如何换?”燕十三流露出好奇之色。
玉连城抬头,悠悠望着苍穹,吐出四个字来:“破、碎、虚、空。”
“破碎虚空?”燕十三眉头一皱,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显然是不曾听过这个词。
“明还日月,暗换虚空,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玉连城淡淡道:“简而言之,就是你的肉体和灵魂打破这片天地的束缚,进入另一片更为广阔的空间。”
燕十三思忖了半晌,道:“道家所说的飞升?”
玉连城拍手笑道:“不错,用这个词来形容,实在恰当得很。”
“这……”燕十三皱眉道:“这飞升不过就是神话传说,岂能当真?”
“若将武功修炼到巅峰,和神话又有何区别?”玉连城悠悠道:“实际上,以你我超凡脱俗的武功,放在凡人眼力,却也和神仙差不多。”
燕十三道:“可我从未听过有人能破碎虚空。”
“或许是有,只是你并不知道,又或者即使有人能够破碎,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理念,最终老死在这一方世界中。”
玉连城看着燕十三:“想要破碎超脱,就要在武功绝学练到这个世界的顶点。毫无疑问,你的第十五种变化,就已足以达到超脱之境。但你就算知道了‘破碎虚空’这个理念,能否破碎飞升却也说不一定。”
第十五种变化的确可怕。
但燕十三现在实在太苍老了。
以他现在这幅肉体,能否破碎实在不太好说。
燕十三也在看着玉连城,目光灼灼:“你就是从另一个世界破碎虚空,然后到了这方世界?”
玉连城摇头,道:“我自有我的方法,到时你第十五剑成,你与我决斗,我自可助你一臂之力。”
燕十三道:“哦,你为何要助我?”
玉连城饮了一口酒,缓缓道:“我也想瞧瞧那宰割苍生的第十五种变化,更何况,观看别人破碎而去,对我来说,亦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或许能对我的武学有所精进。”
“破碎虚空。”
燕十三咀嚼着这个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那苍老的面容上,忽然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枯木一样的躯体中有了一丝生机:“无论如何,我总算是有了一个前进的方向,不是么?”
他已察觉到自己即将要创出第十五剑了。
而完成第十五剑不久,他自己也将迎来死亡。
这本就是天地不容的一剑,在刺出这一剑的那一刻,天地都将会进一步剥夺他那如风中残烛的生命。
更何况,燕十三已能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第十五种变化”,那是一条不受任何人控制的毒龙,择人而噬,只会给世间带来杀戮与血腥。
所以,一旦创出第十五剑,燕十三第一个要杀死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决不能让这一剑流传出去。
这是一种很可悲的宿命。
而现在,玉连城的一席话,却像是透过层层乌云,射下一缕阳光,给了他一缕希望。
玉连城举杯,笑道:“燕兄,祝你早日完成第十五剑,破碎而去。”
燕十三也举杯,微笑道:“借你吉言。”
……
…………
从这一天开始,玉连城每日都待在船舱外,看着远处坐在草炉边的燕十三。
而至于燕十三,他大部分的时间同样是静坐在草炉前,仿佛是在发呆,但他的面上已没有了一丝表情,冷的宛如神案上的木雕石塑。
七年前的燕十三是风流多情、好酒如命的浪子,也时常一怒而杀人。
昨日与玉连城饮酒的的燕十三,依旧带着几分属于剑客的清高。
但当燕十三坐在草炉边上时,他就已将人世间的一切感情都抛弃。
燕十三曾教导过铁开诚学习夺命十三剑,铁开诚也对燕十三充满了尊敬之意、但当他和谢晓峰谈起燕十三时,却只有四个字做评价:“他不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
但燕十三已没有。
他进入了“无人、无我、无忘、无意”的状态,默默等待第十五剑中“神”的到来。
没有人知道这“神”什么时候会到来,就像没有人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
但玉连城知道,已不远了。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渐渐过去。
而等到第九天时,燕十三忽然拿起了刀和木棍,又开始削剑。
当木棍成剑成的那一刻,燕十三又使出夺命十三剑。
很快,第十四种变化已使了出来,所有的变化都已走到尽头。
可就在这时,死亡枯寂,充满杀气的世界中,忽然一道剑光划过。
在剑光刺出的那一刹那,剑尖忽然又泛起了一阵奇异的震动。
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
剑锋虽然是在震动,可方圆四周的一切却都已静止。
——绝对静止。
就连一直在河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完全静止。
就连船下的流水,也已完全停止流动。
如果说第十四剑已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绝杀一剑。
那么第十五剑,就像是从地狱中刺出的索命一剑,带着最为深沉的黑暗与,吞并一切的生机。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这才是“夺命十三剑”真正的精粹。
而当刺出这一刻时,木剑再次化作齑粉,而燕十三面上的皱纹又添加了不少。无论在谁看来,此时的他都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这老人却也仿佛化作了一柄神剑,剑气冲霄,那锋锐的剑意,足以令天下任何人都为之侧目,为之动容。
“恭喜你,你终于练成了惊天泣地的第十五剑。”玉连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燕十三身旁,拊掌称叹:“只凭这一剑,谢晓峰已绝不是你的对手。”
“谢晓峰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呢?”燕十三将那锐利逼人的目光看向玉连城。他的声音很苍老,很冰冷。现在的他,还处于“物我两忘,绝情绝义”的状态。
“谁知道呢?”玉连城耸了耸肩。
实话实说,在面对这一剑时,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可能死在这一剑下。
可就如面对“小李飞刀”一样,他有法子让燕十三完全使不出这一剑就已毙命。
“既然不知道,不如现在让我们来一决胜负。”燕十三那苍老的面容,忽然充斥着滂湃的战意。
他渴望用夺命十三剑和玉连城这样的高手交手,他也渴望着破碎虚空,进入一片更宽阔的天地。
玉连城摇头笑道:“三日之后吧,你今天需要将自己调整到巅峰。否则就你现在这模样,我真怕一不小心就闪了你的老腰。”
燕十三刚施展了第十五剑,虽只是用的一柄木剑,未曾完全发挥出此剑的威力,但却也已消耗了他的精气神,他需要调整。
“好,听你的。”燕十三点头。
“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先取回你的宝剑。”玉连城身形一飘,已掠至从远处驶来的一艘如画舫般上。
燕十三认得这艘船,他当初正是在这艘船上刻下痕迹,沉下他的宝剑。
“刻舟求剑,本是愚人才做的事。”玉连城笑道:“幸好,你遇到了我这么一个聪明人。”
他翻掌一击,一击隔空掌力劈出,顿时水波炸开,一柄宝剑从水中飞了出来,剑鞘上镶嵌着十三颗明珠。
“接着。”玉连城已将宝剑扔给了燕十三。
燕十三看着这一柄剑,那十三颗宝石还是那么明亮,剑锋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锋利。
他曾凭借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惧,也无情。
而现在,他已找到了剑中的精粹,也必将无敌天下。
玉连城负手卓立,道:“三日后,死约会,不见不散。”
燕十三沉声道:“好,三日后,死约会,不见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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