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纶在书房里走了两圈,才重新恢复了平静,怀疑就好像野草从他内心深处繁芜起来。数十年的宦途生涯早已教会了他对一切都保持怀疑,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决定细心的询问那三个当事人,确定消息的真伪。
“小人拜见督师大人!”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兵丁,谭纶并没有立刻开口问话,而是眯缝眼睛上下了打量好一会儿,半响之后方才问道:“中间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刘名胜!”
“刘胜?你身上的衣服怎么与他们两个不一样?”谭纶问道,他这么问一点也不奇怪,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刘胜身上的衣服无论从质地、款式、新旧程度上都与另外两人要好得多。
“回禀督师,小人身上衣服是从南贼信使的尸体上扒下来的,所以——”
“原来是这样!你把外袍脱下来给我看看!”
“是,大人!”刘胜赶忙解下外袍,交给一旁亲兵。谭纶从亲兵手中接过外袍,看了看针脚和布料,确认的确是南方松江一带出产的斜纹布,松江一带本来号称衣被天下,而近十年来当地的纺织业更上一层楼。像谭纶这样的士大夫之间人情往来许多礼物就是松江一带出产的纺织品,他自然知道手下士兵是绝对用不起这样的高级布料做衣服的。
“穿上吧!”谭纶将外袍交给亲兵:“刘胜,你在那个信使身上还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吗?”
“就是一些小玩意儿!”刘胜露出惶恐的神色:“小人看到好玩便自己分了,请大人恕罪!”
“本官只是要看看,并不是要治你们的罪!”谭纶露出一丝笑容:“你们放心,本官看完了便还给你们!”
“快,都拿出来吧!”
谭纶看了看亲兵送上来的物件,有一把小刀、一把火镰、一小块磨刀石、一枚铜印、一根白铜烟管等七八件小物件,打制的都颇为精巧,谭纶心里已经有了底,又询问了三人几个问题,才让这三人退下了。又吩咐亲兵把众将请来,召开军议。
“诸位,按照最新得到的情报,周可成已经免去胡宗宪的官职,将其召回南京,以吴伯仁代之为帅,督领江淮诸军!”
谭纶的话立刻在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由于胡宗宪曾经巡视九边,主持北方的军事,所以这里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当过他的部下。刨除掉立场不同的问题,他们对于这位精明能干的上官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此时陡然听到前任上官的消息,冲击力之大可想而知。
“免官?胡宗宪不是刚刚夺回中都了吗?”
“谁知道,该不会是他惹恼周可成了?”
“堂堂的督师大人,说免官就免官,那个周可成好霸道!”
“废话,太祖爷下过旨,谁敢重开大都督府就砍谁的脑袋,可他就敢重开大都督府。这就是个活曹操,他还有不敢干的?”
“对了,那个吴伯仁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应该是那个周可成的心腹吧?要不然肯定不会用他来接任的!”
“阵前易将乃是兵家大忌,周可成这可是自寻死路呀!”
马芳双手放在桌面上,他的脸仿佛石雕,跳动的烛光在他脸上涂抹了一层蜡色,凹陷的眼眶里是深深的阴影,众人的争论从耳边飘过,而他却一言不发。
“马总兵,你怎么看?”谭纶问道。
“下官没有什么看法”马芳沉声道。
“你觉得这个圈套?”
“不,下官觉得是不是圈套其实并不重要!”
“嗯!”谭纶点了点头:“如果这消息是假的,那南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要引诱我军主动求战!”这一次马芳回答的很快:“吴伯仁是谁我不知道,但用兵方面肯定比不上胡宗宪老道,上下之间熟悉也需要时间!”
谭纶把自己的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顶住自己的下巴,除了眼睛偶尔转动之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戴着一副面具,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几分钟后他低声问道:“你觉得如果打一仗,我方有几成胜算?”
“现在打有六成,明年开春后打不到四成!”
马芳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听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即便这是一个圈套,对于北军来说乘着冬日土地坚硬,利于骑兵驰骋的时机与敌决战也比拖延时日到明年开春后要有利得多,所以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谭纶强压下叹气的冲动,沉声道:“传令三军,在寿州以东布阵吧!大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一仗了!”
南京,大都督府。
“大都督,淮上的塘报!”魏了翁小心翼翼的将塘报双手撑上。
“嗯!”周可成拆开塘报,看了看便笑了起来:“毕其功于一役!胡汝贞还是急呀!那个首辅的位置又不会长腿跑了,他急什么!”
“大都督!”魏了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道:“既然拖下去对我方有利,那要不要提点胡大人一句,让他持重一下!”
“持重?”周可成摇了摇头:“罢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是前线统帅,什么时候打?在哪儿打?怎么打?都是他的事情,我这个一直呆在南京的大都督还是不要乱伸手的好!”
“那,那要是不利呢?”
“要是不利?”周可成笑了笑:“如果那样,我就只有领兵渡江了!魏公,战场上的事情哪有十拿九稳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能够坐观决定一个帝国命运的决战,即便是你我这种经验也不会太多的!”
“是,大都督!”魏了翁咽下一口唾沫,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