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公是怕为渊驱鱼吧?”周可成笑道。
“不错!”项高也不绕弯子:“项某也知道清理拖欠钱粮利国利民,但能够拖欠钱粮之人要么是世代缙绅,要么是乡里之豪杰,皆是有力之人。眼下裕王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大统仍在北京,若是——”
“项公!”周可成打断项高的话头:“这么说吧,如果倚靠你说的那些人,我们下辈子也打不到北京去!这些人写文章、吟诗词、养瘦马、做学问、当官都是一流,唯独不知道如何治国治军,乱世之中连只草鸡都不如,离开了官府的保护,他们连自家的家奴佃户都应付不了,又有什么用处的?”
“可,可是没有缙绅,没有读书人那又怎么治理百姓,怎么致太平呢?”项高急道。
“不用缙绅不等于不用读书人呀?讲谈社每年培养出那么多士子来,他们不是读书人?”周可成笑道:“项公,你自己就是讲谈社的大祭酒,应该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吧?”
听到这里,项高眼前一亮,方才他出于习惯性的反对周可成清理拖欠钱粮的策略,因为项高他自己就出身于缙绅阶层,清理拖欠钱粮触犯了缙绅阶层的利益。但当周可成提到讲谈社,项高的态度就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竟他身为讲谈社的大祭酒,这些年来周可成没少分给他东番南洋的庄园、矿山航运公司保险社的股份,讲谈社大祭酒职务的薪饷也颇为丰厚,给项高带来的利益远远超出了一个缙绅所能得到的。
“大人的意思是打算从讲谈社学生中选官?”项高问道。
“那是自然,我周可成打下的地盘,不用自家讲谈社的士子用谁的?”周可成笑道:“项公,你还记得当初咱们的人多考了几个举人,朝廷就派人来查七查八的,还要开革讲谈社士子的功名。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咱们兰芳社当政了,我就从咱们的人里面选官,那些缙绅老爷们一概不用!”说到这里,周可成笑着拍了拍项高的肩膀:“项公,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士子就都要求到你的门下,当你的学生了!你就是当代圣人,将来文庙里也有您的一份冷猪肉吃呀!”
“哪里,项某岂敢!”饶是项高的已经六十多岁,听到周可成描绘的美好前景,也忍不住傻笑着憧憬起来,若是真的如周可成说的那样,那些讲谈社的士子肯定会着书立说,把这位大祭酒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项高百年之后的地位绝不会比朱熹低,甚至有可能把孟子亚圣的位置抢过来,获得仅次于孔圣人的地位。这可比什么庄园、矿山更对项高的口味。
“项公,项公?”周可成看项高站在那儿满脸傻笑,神游九霄,拍了两下对方的肩膀:“您觉得清理拖欠钱粮的事情可行不?”
“可行,而且势在必行!”项高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坚定的点着头:“请大人放心,老夫一定会把这件差使办好,无论是谁敢于对抗官府,对抗朝廷的,便让他粉身碎骨!”
“好,我就知道项公是可以倚重之人呀!”周可成大笑起来。
余姚三门谢宅。
一连几天的阴雨,让谢丕书房外的花圃有些残破,不少娇嫩的花卉被风雨打落在地,更显得庭院里落红片片,就像谢家的家势一般,风雨飘摇。
对于自家的家势的低落,谢丕内心是早有准备的,毕竟自己父子两代鼎甲,这种文运一直持续下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他在母丧返乡守孝三年之后,虽然朋友举荐起用但他却推辞不应,在乡里修谱牒,创宗祠,置义仓、义学,拯贫病,造津梁,亲自在宗学中讲学,培养后进,为的就是为子孙后代积累各种资源。他相信也许谢家将来不太可能再出现像自己父子二人那样的盛况,但余姚谢家这一个书香门第却能长久的传承下去,对于这一点谢丕是很有信心的。
但是这种信心在今年的春天被打破了,先帝驾崩,裕王南下在金山卫举旗兴师靖难,兰芳社的大军乘坐着如云的舟船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南十字星的旗帜伴随着奉天靖难的大旗在天空飘扬。短短两个月时间,苏州、松江、常州、湖州、南京、杭州……一座有一座城市或者陷落、或者易帜,而朝廷的军队却连战连败。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谢丕觉得惶恐不安,难道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和绝大部分江南缙绅一样,谢丕以一种非常审慎的态度观察着局势的发展,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周可成打交道了,对方的强悍实力和胆大妄为早就给谢丕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说辅佐裕王登基,举起奉天靖难大旗这种事他都敢做出来,屠灭掉几家缙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当王本固亲自登门请其到军中赞画的时候,身为江南士林首领的谢丕却称病推辞了,不但如此,他还对族中子弟下了禁足令,严禁他们与这件事情有牵连。虽然族中子弟对此颇有微词,但形势很快就证明了他的远见——几天后便传来消息,留都的新朝廷发出诏书列出了朝敌名单,当朝首辅徐阶的名字便在其中,其家产全部被籍没,留在故乡的家族被连根拔起,发配到南洋的某个荒岛上,生不如死。
新朝廷果决而又残酷的做派让谢家人骂声不绝,但接下来王本固的惨败让骂声又立刻平息了。谢家上下亲眼见识了靖难军的强悍实力,虽然没人认为王本固能够北渡钱塘直捣巢穴,但沿着钱塘江绵延十几里的营寨和堡垒,还有十万丁壮总不会是骗人的吧?可是一个上午就全垮了,逃兵把靖难军的火器和战象吹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