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暴君”号的这次航程并不仅仅这么简单,还肩负着考察航道的任务,因为从金山卫到京师最近的海路是进入渤海湾后,然后在天津卫附近登陆,对于渤海之外的航线,兰芳社十分熟悉,但进入渤海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渤海是内海,其入海口有明军海防卫所,船队的进出、航道对于兰芳社来说都很陌生,必须实现就予以探查,以确保万无一失。像“暴君”号这等巨舰能够通行的海路,其他兰芳社的船只肯定都能通行,所以选择了他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铜号声响起,这意味着静音已经到了,周可成停止思考,踏入吊篮,静音穿过夹道相送的卫队,走上栈桥。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静音有些受宠若惊了。
“静音道长,这些天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周可成拱手笑道。
“周大掌柜言重了!”静音赶忙躬身还礼。
“道长乃是殿下的人,本来周某应当亲自送到京师的,但琐事繁多脱不得身,只好请道长乘敝人的座船返京!”周可成指了指“暴君”号:“这船会将道长直接送到天津卫,上岸后到京师只有两三日的路程!”
“啊?”静音看了看眼前的巨舰,声音都有些结巴了:“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可成笑道,他将静音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要不然您怎么能让裕王放心南下呢?”
听到周可成这句话,静音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声道:“周大掌柜,这件事情恐怕未必能成,殿下他毕竟是圣上亲子——”
“时间差不多了,请道长登船!”周可成打断了静音的话语,推了对方一把:“诸事都拜托道长了!”
1565年的春天对于江南百姓来说是一个让人惶恐的季节,一个谣言开始在乡间不胫而走——朝廷即将重新施行海禁:严行保甲、禁革渡船,留言中甚至还有鼻子有眼的说出了对禁止渡船的标准:平底三百石以下、长不过四丈、宽不过一丈二尺、深不过六尺。民间已经开始惶恐的回忆起十几年前朱纨施行海禁后发生了什么,说书先生、寺庙的和尚、道观的道士们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起施行海禁的后果:经过兰芳社这些年来的经营,苏松常地区的人口已经至少增加了两倍,而增加的数十万人口中几乎都是工商业人口,而他们的口粮几乎都是来自于海外。而中老年人们更是想起了已经多年未曾出现的春荒,在过去每年这个季节街头巷尾总是会看到因为饥寒而死的尸体,而在大量涌入的东南亚稻米和棕榈油喂养下,至少在意金山卫为中心的那数十个集镇中已经暂时忘记了饥饿的滋味。这些工匠、小商人、小业主、码头工人、水手、丝农、棉农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朝廷中有奸臣,他们蒙蔽了圣上,要施行海禁把我们活活饿死。
而对于苏松常地区的富有阶层们来说,他们此时的态度就微妙多了。在通常情况下,大明的地方缙绅们应该毫不犹豫的将这些诋毁朝廷的说书先生、和尚道士们抓起来,或者用私刑处死,或者押送到县衙去。但苏松常地区的最富有的人早已不是那些占据着大片土地、并拥有功名庇护无需承担赋税的士大夫们,而是经营着航运业、纺织业、冶金业、陶瓷、榨油等各种手工业的工商业主们了,相比起单纯经营农业,工商业集聚财富的速度要快得多;即便是那些传统的缙绅,也往往会参与其中,获得丰厚的回报。他们当然不像乡间的小民们那么容易迷惑,对于海禁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也不那么相信,但他们很清楚假如真的施行海禁将会极大地伤害自己的利益。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哪怕海禁的消息是假的,借助这个机会向朝廷显示施行海禁造成的恶劣后果,打打预防针也是值得的。所以无论是工商业主还是地方缙绅,苏松常这一带的富有阶层对于这个流言的态度至少是乐见其成。
在多方面的合力之下,流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苏松常地区,然后又向江南地区传播,而且谣言的版本还在不断的升级,越来越多的人物被纳入其中。如果一开始还主要是徐渭等人的功劳,但随着范围的扩大,谣言的广度和深度也不断的扩大,就连周可成本人都不得不叹服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何等的丰富。
“这个版本说伯仁你为了劝说朝廷收回成命,居然自刺心头血,以为谏书要求朝廷不要施行海禁?”周可成惊讶的看了一旁的吴伯仁一眼:“伯仁,想不到你官声这么好!我看再过一百年,恐怕就有人搞出“吴公案”来了!”
“周先生又在说笑了!”吴伯仁满脸尴尬:“这些都是乡间愚民胡编乱造!”
“也不能这么说嘛!”周可成笑道:“不管是真是假,民心所向还是很清楚的,百姓不想海禁,想要继续进行发展工商业,加强海外贸易的心是真的,只要这个能够确定就够了!不过你这个知府恐怕是做不下去了,都怪我!”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伯仁笑道:“若非周先生你出手相助,学生现在恐怕已经在诏狱里了!”
“要是北镇抚司能把你从我的地盘上抓走,我周可成还是自己抹了脖子的痛快!”周可成笑道:“幸好令尊早已致仕返乡了,不然还多件麻烦事!”说到这里,周可成弹了弹手指,突然笑道:“伯仁,你觉得陆炳接下来会怎么做?”
“应该会上书朝廷,调兵遣将!”吴伯仁答道:“他是天子身边的人,一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