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顿时哑然,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东南弄到今日这番局面,绝不只是徐海、汪直之徒造成的。那遮天蔽日的帆影,成群结队投至其麾下的乱民,提供补给、情报的土豪,乃至在朝堂上释放冷箭的官员,如此滔天巨浪又岂是区区几个不肖之徒能够掀起的?更让他气愤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不但是大明百姓,甚至还有不少是衣冠中人。这么说来,周可成的反驳颇有“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意思。
“唐先生,大掌柜这么做也是一副拳拳报国之心呀!”一旁的吴伯仁赶忙劝解道:“倭人中亦有良善之辈,不肖之徒,再说了朝廷都可以调狼兵去倭,周大掌柜用倭兵又有何不可?”
“狼兵?”唐顺之冷哼了一声:“彼等虽非汉人,但亦为我大明百姓,这些倭人又是为何?”
不待吴伯仁开口,周可成便笑了起来:“唐老先生这话可就差了,我手下除了这些倭人外,其实最多的是东番土人,大明天子可是刚刚册封了他们的酋首为王的!”
“什么?”唐顺之一愣,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与老友项高闲聊时提到一年多前当地番王曾经向天子进献大木,重修被烧毁的宫殿,得到天子敕封之事,想来说的便是这些东番土人,只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还有隐情。想到这里,唐顺之暗自下定决心,哪怕是触怒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也要把探探这个高深莫测的周大掌柜的底细。
“周大掌柜,这些东番土人为何听你调遣,莫不是你与那位被册封为王的贵酋有些关系?”
“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周可成如何不知道唐顺之的问题暗怀深意,便将早已准备的答案说了出来:“那东番岛孤悬海中,岛上实力相当的贵酋有数十家,互不相属,攻占不休。我当时乘船经过此地,与其中两家做些买卖。正好这两家正在为一处猎场争斗,即将刀兵相见。在下便出言相劝,劝说两家和解。一来两去便和这两家贵酋成为好友,正好有一次得知京师天子寝宫遭了祝融之灾。在下想若想重建宫室,少不得大木良材,而京师附近山东、山西、北直隶等地山中大木早已采伐殆尽,只得从湖南、云贵等深山之中取来,千里迢迢运到京师耗费极大。而这东番岛上别的没有,参天巨木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走水路运到福建,然后走海路转运到长江口,无论是走运河还是走海路都要方便的多,便劝说两位贵酋献木。这样一来天子可得良材重建宫室;那两位贵酋得了天子的封号,自然可以压倒其他贵酋,子孙绵延,世袭罔替;在下也可以得一个泊船的地方,乘机做点小生意,岂不是一举三得?”
“周大掌柜果然是好计算!”唐顺之脸上无喜无怒:“只是不知这次你来江南,又打了什么好算盘呢?”
“好算盘?”周可成装傻道:“自然是协助官府请教汪直、徐海等贼人,还东南百姓一个太平呀!”
“是吗?”唐顺之毫不理会吴伯仁在背后不断摆动的右手,径直问道:“大掌柜您现在已经富比王侯,徐海、汪直他们只是在浙江和南直隶闹事,不曾前往福建,更不会坏了你的生意,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哈哈!想不到我在荆川先生眼里竟然成了一个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也的杨朱之徒了!”
“大掌柜,荆川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吴伯仁赶忙替唐顺之说情,可唐顺之却不领情:“大掌柜是不是杨朱之徒我是不清楚,不过你能够在短短数年时间便有了这么一番基业,若说是破家为国的忠臣志士,唐某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那荆川先生以为我是什么人?”
“老朽还不敢肯定,不过多半是吕不韦一流的人物!”
吴伯仁听唐顺之这番话,额头上早已是不满汗珠。周可成的手腕他是见识过的,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还罢了,在这沙洲之上又没有外人,他杀掉一个唐顺之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多费多少力气。可唐顺之这些日子都住在自己的馆舍之中,若是出了问题,他家人肯定第一个找到自己这里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看来荆川先生对我的成见颇深呀!”周可成也不着恼:“也罢,我便把我此行来的目的说出来,让荆川先生自己来看看我是不是吕不韦一流的人物。”说到这里,周可成轻击了一下手掌,对从外间进来的徒弟道:“小七,我与吴公子、唐先生有几件事情要商量,你在外面守着,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莫要打扰!”
小七应了一声退下,唐顺之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是哨兵的脚步声,心知周可成接下来要说的事关机密,不由得打起了精神。
“半年前,我去年一趟倭国。荆川先生可能听说过,倭国眼下天皇暗弱,豪杰四起,正是战国时期。百姓皆习攻战之事,国中百货匮乏,但其国又盛产金银铜。所以若从我大明运棉布、陶瓷、草席等养生之物去,运回金银铜等物,便可大获其利!”
“这个老夫也有听闻,你莫不是想要以剿灭汪直、徐海为条件,请求大明与倭人通商,你从中获利?”唐顺之冷笑道:“若是这样,你与那汪直又有何区别?”
“荆川先生莫急,且听我说完!”周可成笑道:“我这次来江南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却不是平定倭寇,而是为了织造!”
“织造?”
“不错?”周可成笑道:“我大明百姓衣被,富者衣丝帛,贫者衣棉麻。丝以湖丝为上;帛以苏杭为上;棉布则以松江为上。荆川先生,我说的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