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筑城相关的事情多了,钱、人、物,还有与近畿各方势力的关系!”中岛明延反驳道:“我们堺可不是乡下的那些地头国人,随便找个山头立个土寨子就是了。这里是诸国的商人往来之所,每天进出的人就有上千,筑城哪有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的?”
“中岛先生!”周可成突然开口:“你可去过大明?”
中岛明延闻言一愣,答道:“倒是未曾去过!”
“嗯,大明的南京城皆由城墙环绕,光是城墙就有百余里长,皆用巨石为基,青砖堆砌,糯米石灰汁粘合,其缝钢刀不得入,每日出入之人便不下数万人。您说是这堺的城难建,还是大明的南京城难建?”
屋内众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听到周可成方才所说大明南京城的规模,纷纷失色。那中岛明延苦笑了一声:“自然是贵国的南京城难建,只是大明天子是天上人,其实我们这一群商人可以比拟的?”
“也好,那我就不拿大明天子做比,我少年时家乡有位王举人,家中有上百顷好田,在外面做了十多年州县官,算起来家产也有二三十万两银子,宗族有三五百丁壮。他聚族而居,有三重院落,四角皆有望楼,大门铁叶包裹,十分牢固。墙壁有四五丈高,留有女墙射孔,粮仓中的存米可供五年食用,弓弩火器一应俱全,家中还有好几口甜水深井,您觉得这位如何呢?”
“这个——”中岛明延顿时哑然,周可成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显:大明皇帝你们不敢比,这个退休的缙绅在大明这样的太平地方都知道搞出这样一个乌龟壳来,你们这些有钱人在这样的乱世居然不修城自守,岂不是傻逼吗?
“那周先生有什么高见呢?”津田宗达见中岛明延说不出话来,便接过话头去问道。
“我哪里有什么高见!”周可成笑道:“兰芳社虽然是个外来户,但在堺也做了几年生意了,生意是越做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贵国并不是只有堺一个商港,比如平户,五岛、对马、博德等。但是相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堺是最好的,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堺不是属于任何一家大名,而是属于商人们自己的城市。商业的活力就在于自由,只要买卖双方都同意,谁都可以买,谁也都可以卖,不受管制,这样才是最公平的,也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
“哦,为何这么说?”津田宗达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种理论,好奇的追问道。
“就拿我兰芳社做比方吧,我们运来硝石,来换你们的铜,只要我们双方都是自愿的,那么肯定在我眼里得到的铜比拿出的硝石更值钱;而在你眼里得到的硝石比拿到的铜更值钱,这样一来岂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
“咦!听起来好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呀!”津田宗达击掌赞道:“确实,若是双方都是自愿的,那若是有任何一方不得利,那这买卖自然不会成交,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津田兄,你为何这么高兴?”旁边一个商人莫名其妙的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从前僧侣和武士们都攻击我们商人们一不耕作、二不做工、三不打仗,却能依靠欺诈获得巨大的财富,幕府也以此为理由动辄发布德政令,废除债务。而有了周先生的这个道理,我们就可以反驳了那些武士和僧人了,我们虽然没有做工和耕地,但只要交易不是强逼达成的,买卖便是对双方有利的,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废除我们的借款?”
“对,对呀!”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屋内顿时激起了一片欢呼声。与绝大部分古代社会一样,在古代日本商人是一个颇为尴尬的人群,虽然他们积累了颇为丰厚的财富,但政治上的地位却十分卑微,不但占据统治地位的僧侣、公卿和武士们不断在舆论上攻击打压他们,而且幕府还不时发布德政令来侵剥他们的财产。以于1279年镰仓北条幕府发布的第一次德政令为例:御家人不得将领地出卖或典当给非御家人,非御家人已经取得的御家人领地必须无偿返还,幕府不再受理与御家人借贷相关的诉讼纠纷。显然幕府颁布德政令的目的是为了救济因为抵抗蒙古入侵而濒临破产的御家人,随后德政令的范围扩大到了农民等其他下层等级。显然这一法令损害的是经营高利贷业的当铺、酒屋以及其他商人的利益,德政令也就成了让商人们深恶痛绝的名词。而周可成的方才那几句话虽然听起来简单,却是后世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一个很着名的定理——dt&>0,即交易创造财富。虽然这一理论被许多其他学派的经济学家批驳,但在这几位有心人的耳里就不啻于天音——这一理论彻底摧毁了德政令的道义基础——幕府颁布德政令不是赖账,而是为了将商人用不义手段获得的财富夺回来交还给原本的主人。
“诸位!”周可成举起右手,屋内的声音平息了下来:“正如我方才说的,堺胜过其他贵国的其他商港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名,是属于商人的城市。无论是哪里的商人,都可以在这里凭自己的意愿自由的做买卖,这才是堺繁荣的真正根源。”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的脸:“但是堺的自由不会永远持续下去,除非我们在座的都出自己的一份力!”
“周先生,我们也希望可以让堺一直这样下去!”中岛明延低声道:“但这是不可能的,武士们有刀,现在是因为他们在互相攻打,早晚有一天会有人一统天下,到了那一天,堺就会和平户、博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