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这位有钱有势的老爷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但有钱就是大爷这是从古至今的通理。那林二唱了个肥喏,笑道:“既然大掌柜要听,那小人便说上几句,手艺人拙口笨舌的,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原谅则个,莫要怪罪!”
“无妨,你只管说,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小七,你给这位搬张凳子来,让他坐着说!”
“多谢大掌柜!”那林二见周可成如此,更是放下心来,他欠了欠身子,在那凳子上放下半张屁股笑道:“方才大掌柜的说我们手艺人干活,您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手艺人最难的头一条就是干了活未必能拿到钱!”
“哦,这是为何?”
“您想想,让咱们干活的无非是官府、老爷、百姓三类,官府就不用说了,辛辛苦苦干了个把月,一句和买便拿了去,心好的还给些铜钱,心恶的便丢下几张宝钞,能把本钱拿回来就不错了;给老爷干活会好点,不过也好的有限,平日里拖欠着,三五个月才能去结一次账,到时还要给管家的打点,否则便给你挑三挑四,反正不让你快活;至于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身上多半没有余钱,买的少,也喜欢用其他的抵扣。您说我们手艺人苦不苦?”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暗想自己到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生活在市场经济盛行的现代社会的人们往往会有一种误解:等价交换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事实上在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等价交换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因为市场经济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市场中交易主体的地位是平等的,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方都无法强迫另外一方进行交易,等价交换才成为可能。
但在古代社会的绝大部分时候,人与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而且这种不平等还是得到法律和社会道德保护的。因此无论是处于优势的一方都会理所当然的在交易中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迫使对方以远远低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劳力和商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大商人可以凭借自身或者保护人的势力避免在交易中受到掠夺。而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绝大部分中小生产者来说,交易几乎成为被盘剥的代名词。所以他的生产方式参与交易的部分越少,那他就越是可能多的保留自己的劳动果实。
如此一来,相对于其他职业农民就体现出其优越性了——除去盐和少量的铁器(盐税铁税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王朝重要的盘剥农民的手段),农民几乎可以生产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管上层盘剥的多么凶狠,小生产者依然可以通过隐瞒、拖延等手段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其储藏起来,从而渐渐的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而工匠就不同了,无论是什么工匠他都必须出售自己的产品,然后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绝大部分劳动果实都被夺走,剩余的连维持生存都极为艰难。所以这几个工匠一旦有了机会就想方设法变成自耕农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还有呢!”那林阿土见周可成态度和蔼,也大着胆子说道:“大掌柜,耕田的虽然辛苦,但一年四季里总有些时日是闲着的,可以松松筋骨,休息几天。可我们手艺人就不同了,手停口就停,一时一刻都歇不得,铁匠就在炉火边上烤;木匠腰弯的和弓一样;陶匠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就是个泥人一样,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他,您说有机会去种地,为啥不去?”
“说的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年纪最轻的林水成:“你呢?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也有,但不全是!”林水成笑道:“俗话说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最贵重的自然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接下来便是农夫了,便是因为农夫也能参与科举呗。不怕大掌柜的笑话,咱家若是有了个聪明的娃儿,供他考上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便以后就能出头了。”
听了最后这个答案,周可成已经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在这三个工匠中,这个林水成是“最有想法”的一个。确实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读书科举出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跃升阶层,改变家族命运的正途,有土斯有财,有财再读书出仕,这条路虽然艰辛,确实千千万万人正在走,而且全社会鼓励允许走的一条路。而周可成给他们指出的道路却并不那么有人,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当初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改造社会,须得先从改造人心开始!”
周可成将心中的挫折感拨到一边,强笑道:“听了三位的想法,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过即便三位有了银子,要想买地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这倒是!”林二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闽地山多地少,人口稠密,即便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地,更不要说是好地了。不过既然有了银子,也是有了个头绪了,等待机会便是了!”
“不错!”
“有了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多了!”
“不错,有银子比没银子好,可银子多还比银子少好!”周可成笑道:“三位还愿不愿意再在我这里做些事情,再挣些银子去?”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掌柜的莫非还有什么要抬举我们三个的?”
“抬举倒是说不上,你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