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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读至此句,袁祖之从容了。去便去吧,说不得这是胡煦的造化,青槐乡那可是出大贤的地方,让胡煦去领略一番先贤遗风也好。

心头是这么想,可面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楼敬见他脸都快酸成腌梅子了,故意说道:“这陆夫子可是陆家后人,见其字便知其人,必为隐世贤人,竹春好福气啊。”

提起陆夫子,胥姜亦是满脸敬佩,“陆夫子待人慈睦和气,德行又高尚。且书屋中古籍众多,瞧着不少孤本,这还未见面便赠书,竹春往后与他相亲相熟,满屋诗书尽可任其览阅,想想便令人羡慕。”

袁祖之暗自磨牙,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地来消遣他,可真真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既闻贤名,又怎么不觅贤踪?待竹春考核结束后,我亲自领他去拜访。”他要亲自去会一会这陆夫子,看究竟是什么神仙。

楼敬笑道:“届时可别忘了叫上我。”这种热闹错过了,那可是连觉都要睡不着的。

袁祖之横他一眼,将书合上,不给他看了。

胥姜闷笑,随后对袁祖之说道:“这陆夫子与计先生交好,此时计先生正在后院与杜先生喝茶,先生不如向他打听打听。”

“可是计善老先生?”

“正是。”

“哎哟,怎么不早说。”袁祖之一听抬脚便往院子里去。

楼敬紧随其后。

两人一进院子,顿时热闹起来,袁祖之与楼敬先拜见计善,又同老冤家你来我往的呛了几句,才得空打量起胥姜的小院来。

小而整洁,疏落有致,很是不错。

楼敬一早便注意到了杜回与计善所坐的矮榻,计善见状,如数家珍地与他讲起此榻的奇巧之处,勾得他蠢蠢欲动,巴不得立马也在自家园子里摆上一张。

他问起此榻来历,胥姜一一道来,末了,楼敬让胥姜帮忙转达工匠,请他去府上面会,好堪地势、量尺寸、选材料和定纹样。

胥姜应了,又请二人选座。

二人也选了两仪榻,两仪榻上摆着一张矮几,四人围坐正好。

袁祖之恰巧坐在计善对面,计善见他拿着本书,书皮上的字迹又颇为眼熟,便借过来看。

一看竟是老友抄的《清心经》,顿时有些诧异。

袁祖之说明缘故,又顺势问起陆夫子。

提起陆夫子,计善滔滔不绝,赞美之词快出一篇陆夫子赋了。袁祖之越听越心塞,也越听越向往,恨不得立刻去见见这位遗野贤人。

几人见状,皆忍不住发笑。

里头和乐,外头也热闹,钟麓与李统学正好撞一块儿来了。

胥姜听见动静外出相迎,却发现月奴已先她一步,窝在了李统学怀里,做起了东道。李统学心甘情愿地伺候,来回将那软滑的皮毛顺了个遍,瞧神色,猫和人皆十分受用。

钟麓边走边与胥姜寒暄,说起昨日那笛手来,原来那笛手是平康坊乐伎之子,身世很是曲折。

胥姜为之一叹,乐伎之子,却鄙夷乐伎,也是可怜可恨。

将二人引入席后,邓阅川才骑驴而至,他一边避让掉头出巷的马车,一边冲梁墨笑道:“看来老夫来得迟了。”

“不晚,几位先生也刚到。”梁墨扶他落地,随后将驴牵去安置。

胥姜出来引他入院,闻言笑道:“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快里头请。”

“本来一早便出门了,路上碰见熟人被拉着叙旧,这才耽搁了,不然定是第一个到的。”

“有计先生在,那可说不准。”

邓阅川闻言大笑,“那倒是,不敢跟他比。”

两人还没进院,李统学便听到自家老师的声音,赶忙将猫往钟麓怀里一塞,恭敬地迎了上去。

邓阅川见他也在,笑道:“你也来了。”

“早知老师要来,学生该去府上接您才是。”

“我可没那么大排场。”

他一进院子,除计善外的几人皆起身下榻,朝他行礼。

杜回请他往榻上坐,他却摆手拒道:“我与志行同坐便好。”

志行乃李统学之表字。

两人落座,人便齐全了。

胥姜嘱咐梁墨看守前肆,待众人坐定,拱手朗道:“晚辈深谢诸位先生屈驾莅临,寒肆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胥掌柜外道了。”计善扬手拂道:“今日既是私宴,来的又都是旧友,随意自在些才好,虚礼便先放一放,让大家都松快松快。”

“计兄说的是。”邓阅川赞同道:“为礼而礼,不如不礼。”

胥姜从善如流,笑道:“那晚辈便放肆了。”

“放肆才好。”邓阅川也笑,随后又对李统学说:“你也别拘着,跟谁不知道你这性子似的,装模作样的教我看着累得慌。”

李统学求之不得,“学生从命。”说完,背脊一松,又恢复成往日散漫的模样,随后将钟麓怀里的猫给捉了回来。

“礼多繁累。”楼敬往小几上一靠,支着下巴接过话头,“昨日主理祭祀,真真是累煞我也,今日若还来那外头那套,我可掀桌走人了。”

闻言,众人皆笑。

袁祖之笑骂:“你这话若是嚼出去,不日弹劾你的奏折便该飞到御案上了。”

楼敬哼道:“届时我只找你算账。”

“好不讲理,与我何干?”

“谁教你要提醒?”

袁祖之指着他对众人道:“瞧他这副赖子样,哪里像个官儿。”

见这两个老冤家又对掐起来,其余人不仅不劝,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胥姜趁机将分装好的牡丹花饼、槐花馒头、艾草果儿分摆上,每份糕点只装两个,坐在鲜嫩的竹叶上,瞧着清新可爱。

糕点入席,堵住两人的嘴,院子里才清净了。

计善吃了半块牡丹花饼便吃不下了,他切切地问道:“胥掌柜,这既是品书宴,书呢?”

他这一提,众人也都问了起来。

对呀,书呢。

前菜已上,主菜也该入席了。

胥姜朝众人安抚一笑,“诸位先生莫急,且听晚辈先将今日呈书之来历、名目,一一道来,再请先生们阅览。”

她清了清嗓,随后拱手对众人道:“今日所呈之书,皆为先师胥渊所撰注,共八套,分别为《老子》、《庄子》、《论语》、《孟子》、《诗》、《楚辞》、《妙法莲华经》和《文脉溯源》。前七套典籍,为他私刻和个注,最后一套《文脉溯源》为其心血之作,共七册,四十九篇。”

在座众人除计善和邓阅川外,听说今日赏鉴之书为胥姜师父所撰注,皆有些惊讶,同时又十分好奇。

胥姜这位老师,鲜少听她说起,偶尔漏出一两句,也只留了个模糊印象,只觉是位有些严苛的老师,不想竟有诸多遗世之作。

计善一听这名目,心头便有了底,前面七套典籍不是重点,今日的主菜是那套《文脉溯源》,他催促道:“快快呈上,与我一观。”

“先生们安坐,这便呈来。”胥姜去肆里拿书,曾追跟过去帮忙。

楼敬对计善问道:“瞧这模样,计先生已看过这折云的书了?”

计善捋着一把美须,自得道:“若非看过,又有为何会在此?”

邓阅川拆台道:“何止看过,还死乞白赖的赖了人胥掌柜两本真迹,前几日以帮忙誊抄的借口,便给昧下一本,真是不折不扣的‘书痴’。”

“什么叫昧?售契可还在我家里放着呢。”计善瞪眼道:“亏我还带你来呢,你不也买了一本。”

听两人这么一说,众人更好奇了,这两位老先生读书没有万卷,少说也有千卷了,且藏书颇丰,能入其法眼的,必非凡品。

很快,胥姜和曾追便将书拿来了。

胥姜把那套那套《文脉溯源》放在一旁,先将其余七套典籍呈给众人选读。

这七套典籍,皆为胥渊亲刻,刻板保存完好,每版只印刷一套,专供他批注。每套少则三五册,多则七八册,众人有按序选读的,有乱序抽读的,选中后便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众人凝神静读,一时都没出声,曾追奉完书后,也选了一册《孟子》来读。

这些典籍在座众人无不烂熟于心,见过各种版本,甚至自己也有过誊抄或批注,所以此次品读品以批注为主,内容为次。

计善读的是《庄子》,他先前已读过胥渊两本个注,这一瞧便瞧出了端倪。这些书除批、注、评、抄、仿之外,皆用朱墨圈出了一些文论。

他心头一动,随即又去翻找了其它典籍,只要涉及文论的章句,皆用同样的朱墨下了标识。

想着他先前誊抄的那套《文法》,心头有了底,也明白了胥姜先呈上这些典籍的用意。

“这些书注解得详尽,且不乏独到之见解。”袁祖之读的是《楚辞》,“比如此处驳孟坚评屈子为‘非明智之器’这点,认为其囿于伦常而失性灵,所以不得领略其真意,真是深得我心。”

李统学点头,赞道:“对《诗》见解也独到,驳倒不少前人牵强附会之语,言辞犀利,如这‘废话’二字,看了颇为解气。”

楼敬抽到一本《妙法莲华经》,为鸠摩罗什译本,胥渊对其注解并不多,只对经书中有关以‘莲花’喻‘妙法’的内容,记了标注与解评。

“以‘莲华’喻“妙法”,其一为花果同时,其二为洁而不染,其三为敛而不露。”他不禁点头称赞,“难得对佛法有这般透彻的体悟。”

杜回则读的是《老子》,“以‘致虚守静’之论,体悟为文之心法,足见其悟性超然。”

一时间,众人交口称赞。

胥姜闻之,只觉心头酸涩,又不禁设想,若当年师父没有为人鸣不平,没有被打板子,没有误了科考,没有回乡,没有被打断双腿,他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成就。会不会也和眼前这些先生一般,受人敬重与追捧?

只是眼下不是撒性子的时候,她眨眨眼,给自己冲了一盏浓茶,掩下心头那几分不合时宜的悲意。

恰好,计善朝她招了招手,她整了整衣衫走了过去,笑盈盈地走过去,“计先生,有何见教?”

“不是八套书么?还有一套呢?”

“这些典籍计先生都看完了?”

计善一语道破,“若今日都咱们都耽搁在这些典籍上了,你这品书宴岂不白办了?”

果然瞒不过他,胥姜朝计善一拱手,“先生洞察秋毫,晚辈佩服。”

众人闻言,皆惊讶地朝二人望来。

杜回觉过味儿,拿眼睛瞪她,“你这妮子,又在吊人胃口。”

计善被吊得心欠欠,朝她座位上望去,“可是那边放着那套?”说着作势要下榻去拿。

哪能让他动手?

“先生安坐,儿取来便是。”胥姜连忙拦住他,过去将那套《文脉溯源》取了过来。

随后对杜回解释道:“先生此次可误会儿了,儿并非要吊人胃口,而是这些典籍,是先师着这套《文脉溯源》之根基。想必诸位看过这些典籍的批注过后,对先师之格调已有所了解,如此再来看这套《文脉溯源》便知其出处和来源了。”

“原来如此。”杜回脸色稍霁。

胥姜又道:“这套书共七册,每册七篇,先生们是要一起看,还是分阅?”

计善忙道:“分阅的话,我要首册。”首册有序言,他要先睹为快。

众人知他‘痴’性难改,便由他先选,胥姜依言将手册给发给他,随后又将其余六册分给六人。

曾追眼巴巴地将几人盯着,胥姜见了,低声道:“这书今日会让杜先生带回府,回去后你可以慢慢看。”

曾追眼睛一亮,“真的?”

胥姜举手道:“比真金还真。”

话虽然这样说,曾追却还是坐不住,他将众人扫了一圈,最后蹭到钟麓身旁,硬生生分了他半只蒲团。

钟麓被他粘得紧,无奈道:“你老师那里分明宽敞些,为何非要来挤我?”

曾追暗道:“你瞧他那张脸,你敢去挤么?”

钟麓抬头看了一眼,一个‘敢’字说不出,罢了,挤点便挤点吧,孩子也可怜。

“要看便安心看,莫吵。”

曾追连忙点头。

二人这才静下来,翻书自第一篇看起,正看入神,却忽地听计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妙哉!妙哉!”

两人被惊得同时抬头,随即又同时‘哎哟’一声。

撞到脑门儿了。

钟麓捂着脑门龇牙咧嘴道:“你要不还是去你老师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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