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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槐乡这间书塾,建在一座墓旁,墓四周种有槐林,墓主为前朝有名的贤人——陆青槐。

这青槐乡原本不叫青槐乡,因他归隐于此、逝于此,后人为怀念他才改的名。意借此来激励此处后来者,承继先贤之遗风,再塑一代之君子。

而在此创办书塾之人,正是陆青槐同宗后人。

汪掌柜去附近巡田,与胥姜约定在进来的路口汇合。

胥姜先去拜了陆青槐墓,才去书塾找人,去时恰逢书塾散学,花甲之年的陆夫子站在门口,数着人头将学生们送走,并对每个学生都叮嘱了一番,让其平安归家。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胥姜才赶着驴车自槐林中出来,陆夫子一见她先有些惊讶,随后笑问:“可是胥掌柜?”

胥姜遥遥一拜,“正是,见过陆夫子。”随后又道:“晚辈来给您送书。”

陆夫子一看天色,日已西斜,便叹气道:“你大老远来,也不能留你吃饭,真是招待不周了。”

他语气慈和亲切,不像初次见面,倒像久别重逢。

胥姜把书从车上抱下来,笑道:“没事,下次我早些来。”

陆夫子闻言也笑,“好。”

“书挺沉的,我替您将书抱进屋吧。”

“那就多谢你了。”

陆夫子的书塾是乡里人凑份子修的,乡里为数不多的青瓦。

居中一间宽敞的堂屋,里头摆放着案桌,应是做课堂用,左右各有两间屋子合围,分别做书房、卧房、净房和杂物房,与堂屋正对着的便是书塾大门,大门以围墙与左右房间衔接,四面合围成一方小院。

方方正正,干干净净。

胥姜看了眼门头的木匾,写的是‘青槐书塾’四字,其字笔锋圆融,锋芒尽收,使人一见便觉得安宁,一如陆夫子本人。

看得入迷,她情不自禁地赞道:“好字。”

“好在何处?”

“历尽千帆,终归从容。”胥姜说完才觉冒犯,他是长辈,自己怎好随意评价,遂歉然道:“晚辈失礼,还请夫子海涵。”

陆夫子却不甚在意,反而笑道:“礼在其心,不在其表。”随后领着她进门,又将她引入书房,让她将书放在案桌上。

胥姜放下书,打量起这间书房,架子和案桌上的书都摆放得非常整齐,类目也多,还有竹简、帛书等,一看便是珍藏。

她暗自吞了吞口水。

“听计善说,这套诗集是你亲自刊印的。”陆夫子拿起一套诗集翻了翻,点头道:“板刻得不错,选材也好。”

胥姜回神,谦道:“夫子谬赞。”

陆夫子笑了笑,翻到后头看见了胡煦的诗,读了两首说道:“新诗听说是出自新科状元之手。”

“正是。”

“作为蒙学来说不错,通俗易懂,只是心境不稳,略显浮躁,还得磨练一番。”

胥姜干笑了两声,这话她不好接。

陆夫子看出她的尴尬,问道:“他是你的朋友?”

胥姜点头。

陆夫子笑了笑,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递给她,她一看,是本手抄的《清静经》。

“这是……”

“拿回去替我转送给他,就当做是登科之礼。”

这未曾见面呢,就先送上礼了,只是长者赐不好辞,胥姜便替胡煦收了,随后又道:“晚辈替胡煦谢过夫子。”

陆夫子却道:“若他得空,便叫他亲自来谢吧。”

胥姜满脸疑惑。

陆夫子摸了摸诗集,对胥姜行了一礼,胥姜赶紧虚扶一把,说道:“夫子这可是折煞晚辈了。”

“这是替孩子们行的,多谢胥掌柜赠书。”陆夫子无奈一笑,“来我这儿读书的孩子,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买不起书,而我也囊中羞涩,只剩下这屋子舍不得卖的先祖典籍,所以只有腆着老脸去找计善帮忙。”

胥姜诚恳道:“前辈们仁德,有道是:上行而下效,晚辈也不过是受其所感罢了。且晚辈是做这行的,本是举手之劳,又算分内之事,夫子不必挂怀。”

心境平和,人情练达,此女子不逊丈夫也。陆夫子满眼赞赏。

眼见屋子里暗下来,胥姜也不多留了,便同陆夫子告辞了,陆夫子送她出门,临走前嘱咐道:“路上小心。”

“好。”胥姜朝他拜别,“晚辈告辞了。”

陆夫子道:“莫要嫌此地偏,往后多来坐坐。”

胥姜微微一笑,“会的。”

她解驴扯缰,朝陆夫子挥挥手,往槐林外走去。

陆夫子见她走远,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喃道:“历尽千帆,终归从容。”能一眼堪破他心境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了。

“愿你亦从容。”

胥姜穿过槐林,忍了许久没忍住,折了些槐米,准备晚上回肆蒸食,随后才赶车去路口与汪掌柜汇合。

还未至路口,便看到汪掌柜也正从另一条道往这头赶,两人相互挥了挥手,并未停留,前后脚一刻不停地朝城里奔去。

日落西山,黑云渐起,谷雨将至。

好在青槐乡离城不远,两人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城门。胥姜遥遥看见一人一马等在城门外,脸上不由自主的扬起雀跃的笑容,心情前所未有的迫切,恨不得犟驴脚下踏的不是泥尘而是行云,能将她立即送到那人身旁。

汪掌柜本驾车跑在前头,见城门边站着的人像是楼云春,正要抬手招呼,忽闻耳边一阵轻喝,随后一驴一人一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

“呸呸呸。”

楼云春胥姜驾车朝自己奔来,眉宇间的担忧被喜悦取代,随即快步上前,等胥姜勒停驴子后接过缰绳,迎道:“你回来了。”

“嗯!”胥姜眉开眼笑,然后转身自车斗里拿出一枝槐花,献宝似的凑到楼云春面前,“送给你。”

楼云春盯着花怔愣片刻,才伸手接过,心底难掩悸动与欢喜。

汪掌柜跟过来,看到楼云春手里拿的一枝花,巴巴地盯着胥姜,摇了摇头,心道:出息,一枝花就哄去了。又不禁酸溜溜,自己还没收到过夫人送的花呢。

等半晌见两人还傻愣着,便煞风景地提醒道:“咳,城门马上就要关了。”

两人这才回神,而后相视一笑。

楼云春将花佩在衣襟上,一手牵驴,一手牵马,带着胥姜回家了。

回到书肆,梁墨已经走了。

汪掌柜的儿子来看了几趟,终于见到父亲回来,连忙朝这边挥手,“爹,回来吃饭拉。”

“来了!”汪掌柜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随后笑呵呵地朝胥姜和楼云春挥了挥手,“你们嫂子估计等急了,我就先回去了。”随后盯着楼云春身上的槐花,便向胥姜也讨几枝,回去送给夫人。

胥姜捡出几只结得繁茂的,拿枝条捆成一把,递给汪掌柜,“拿水清养一晚,明日便开了,正好谷雨,嫂嫂见了定然欢喜。”

“好!”汪掌柜喜滋滋地接过,迫不及待往家里去了。

胥姜与楼云春也牵着驴和马回了自家院子。一进门楼云春便将她抱起来转了两个圈,然后在她唇上啄了啄,眼角眉梢皆蕴满欢愉。

“花压扁了!”

“不怕,还有大半斗。”

胥姜将乡民们送的和自己买的土货一一清理出来,另分了两份,准备一份过会儿让楼云春带回去,一份明日送到南山书塾。

楼云春抱着槐花,正要找瓶子养起来,却见胥姜拿出一个篮子和小板凳,坐到檐下朝他招手。

他一愣,随后不由得笑了,也对,这才是他阿姜的作风。

胥姜接过槐花,将花骨朵摘下来扔进篮子里,问道:“笑什么?”

楼云春蹲下同她一起摘花,“觉得可爱。”

“可爱?”胥姜拿起一枝槐花瞧了瞧,“我只觉得可口。”

话刚落音,唇上便传来温热之感,楼云春一触即分,双眸含笑地点头,“嗯,可口。”

胥姜拿起一枝花轻砸到他脸上,心头鹿儿乱蹦。

夭寿了,这些话都是谁教的?

羞臊之余又觉得甜滋滋,心道:这花可真是送对了。

采回来的槐花大多都还是槐米,除了楼云春衣襟上的那枝,大多都还是花骨朵,吃槐花便是要吃这花骨朵,清甜。

槐花吃法也很多,槐花饭、槐花煎蛋、槐花茶等等,胥姜打算蒸一锅槐花饭,再做一道槐花炒蛋,应当正好。

这是时令小食,一年就这么几天能得吃,且今日见了贤人,也当满口清香。

柴火熊熊,蒸气弥漫。

胥姜不紧不慢地将槐米自淡盐水中捞出、沥干,随后撒上面粉,抓拌均匀,待每一颗槐米都裹上面粉后,将其抓撒进铺了纱布的竹屉中。锅中已上气,蒸一盏茶的功夫即可。

随后她从楼云春手里接过白胖的蒜瓣,放进石臼加上一勺茶水捣碎倒出,再以少许酱油、醋调汁备用。

她一边做活儿一边同楼云春讲起今日见闻。

她讲得绘声绘色,楼云春看得入迷、听得入迷,不时柔声回应几句,又或是与她对视一笑,各自安然。

胥姜揭开竹屉,捏着纱布四角将槐米饭拎出来,随后倒进木盆中用筷子飞快抖散,待其散气后再加料汁搅拌均匀即可。

“来,尝一尝。”她夹起一块,以手托着送到楼云春嘴边。

楼云春张嘴吞下,麦香与花香顷刻浸入肺腑,他点头道:“好吃。”

胥姜也夹起一口尝了尝,满足地眯起眼,随后对楼云春说道:“再做个槐花蛋,咱们就摆饭。”

槐米鲜嫩,不用焯水,将其洗净后,打入几枚鸡蛋,加少许盐调味,再热锅起油,摊成蛋饼,煎至两面金黄,一道槐花煎蛋便热腾腾地出锅了。

这顿饭吃得简素,一盏灯,两个人,三四只碗碟,却吃得又美又甜。

隔天,胥姜找出两本农事书拿去给汪掌柜,汪掌柜连连称好,说下次去乡里,便将书上这些法子传授乡民。其实乡民们也并非不懂如何种田沤肥,只是不懂因地制宜,改造田地,收成自然惨淡。有了农事书,便可多尝试不同的法子,总有一种法子是适合自家田地的。

送完书,胥姜回肆列采买清单,准备品书宴要用的东西。明日谷雨,她要去赴竹溪雅集,今日得将东西采买齐全。

品书宴,既为品书,那便不能喧宾夺主,吃食不用太多,以糕点小食为主。因接谷雨而开宴,也应避忌荤腥,以草木素食为佳,槐花、桑叶、艾草、牡丹……皆应时应季,用来做点心小食再好不过了。

她列出食单和食材,确定无遗漏后,便交代梁墨守肆,自己牵驴往西市去了。

走到半路,头顶浮了整夜的云终于起势,洒下甘露。

这场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阻人脚步。路旁的铺子前都挤满躲雨的人,胥姜四处搜寻,终于在那家成衣铺子前找到一个位置。

铺子掌柜趁机招揽客人,那掌柜娘子一见胥姜,便将她手中的缰绳接过来塞给丈夫,拉着她往屋里走,嘴里说道:“来来来,外头雨大,娘子进来喝盏茶,等雨歇了再走。”

胥姜怕了她了,却又被雨阻在这儿跑不掉,便只好被她拉着坐下了。

掌柜娘子将茶捧上来,并未叫胥姜买衣服,而是与她话起了家常,都是买卖好坏、家里长短、逗趣小事一类,胥姜本是个话匣子精,这被引逗得版盏茶都没绷住,便同她搭起话来。

一听说胥姜明日要去赴雅宴,掌柜娘子便将胥姜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摇头道:“你这样子去不好,太过随意。”

胥姜低头打量自己,好像是朴素了些。

掌柜娘子又盯着胥姜瞧了又瞧,最后击手道:“既然是在小竹溪宴饮,有套衣服倒适宜。”说着便拉着胥姜去找衣服、试衣服。

这是一身春辰色与庭芜绿由内及里、由浅及深交叠而配的广袖衣裙,往胥姜身上一穿,便将其浅淡清秀的眉目,衬得犹如雨洗露浸,灵透至极。妙的是尺寸也相宜,像是定做的,一寸不差,绿丝绦掐着胥姜瘦而不柔腰肢,将其束成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劲竹,自有一番飘逸出尘。

自己装扮出来的人将掌柜娘子自己都看傻了,她回过神来,拍手道:“就这套了!”

胥姜自己也觉得满意,问了价后,痛快的付了钱。

正好此时雨停了,她换下衣服,请掌柜娘子将衣服包好送去书肆,才继续往西市赶去,走到半途,她才猛然惊醒。

她不是去躲雨的么?怎地糊里糊涂又买了套衣服?

哎呀呀,这掌柜娘子会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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