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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槐柳巷,斩春书肆。

胡煦的文集已刊印上架,适逢国子监与各书塾复课,书肆被来买书之人挤得水泄不通。

再加之胡煦闲时来书肆打点,众待考士子闻讯,纷纷前来取经,直将狭小的书肆塞得没地儿下脚。

梁墨将茵茵派到门口去守人,以防有人趁乱携书逃单。

见还有人不断往书肆里挤,来帮忙的汪掌柜与曾追忙将胡煦从人缝里推了出去,然后让薛、祝两位护卫帮忙架案桌,设展台让胡煦坐阵,这才将客人分出去了。

槐柳巷街坊邻居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帮忙,对他们这僻陋小巷忽然涌进来这么多读书人惊奇不已。家中有小儿的,忙将其拉出来溜溜,沾些诗书文气。

茵茵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盯着出来的人,见有‘忘了’给钱的,就将人拦回去,要么归还书,要么补钱。

有见她年纪小想欺负她的,牛高马大的祝护卫和薛护卫往她旁边一站,便怂垮了,扔了书悻悻离去。

不过这都是少数,大多数都是按规矩选书、写契、交钱,然后到外头树下,去找胡煦讨教。

胡煦说得口干舌燥,兴致却高昂,与这些士子们论文辨理,对他也深有启发。

秦氏见书肆里众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水都没得喝,便煮了茶,让自家铺子里的伙计给几人分去。

这一日直忙得快闭坊,书肆的人才渐渐散了。

梁墨、汪掌柜、曾追都瘫坐在门前的水台上,一边扇风一边喘气,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胡煦面前叠着一沓文稿,都是与士子们交流所得,他嗓子干得冒烟,手也写得发软,脑子也搅成一摊浆糊,只觉得从未这般疲累过。

曾追瞧见了那一沓文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然后顺着胡煦攀到石凳上坐下,气若游丝地抓起文稿来读。

读到最后他捶胸顿足,最后两眼一翻,砸在了胡煦身上。

比的,气的。

胡煦差点被他砸下桌,忙将他推起来,然后看了眼天色,说道:“起开,该回去了,明日我还得去史馆上值。”

“你这文稿借我回去拜读,顺道替你誊抄订册,也让林夫子瞧瞧。”曾追直起身,将文稿卷了塞进怀里。

胡煦本想先拿去给自己老师袁祖之先批阅,听曾追这么说便同意了。他还未得过林夫子指教,若能获良言一二,想必受益无穷。

众人起身,帮忙收拾展台,茵茵与梁墨则整理书肆,待收拾完毕,天边已起红霞。

梁墨对几人拱手道:“今日多亏大家帮忙,不然光凭我跟茵茵,书肆就该乱套了。”

汪掌柜将手搭在他肩上,调侃道:“瞧瞧,咱们家梁墨说话越来越有掌柜的架势了。”

曾追也往梁墨身上压,“可不是?办事也越来越老到了。”

胡煦夸道:“难怪东家放心将书肆交给你,果然没看错人,好样的。”

梁墨被他们三人夸得不好意思,谦虚道:“还要多亏了各位兄长照拂。”

见茵茵在一旁看着他,又补了一句道:“也多亏茵茵协理。”

茵茵眯起眼满意地笑了。

胡煦担忧道:“明日我来不了,你能忙得过来么?”

梁墨想了想道:“眼下这第一版文集已卖得差不多了,想必明日人会少些,应该能应付。”

胡煦的文集首刊出了两百本,等这两百本卖完之后,会将刻板租借给其他书局刊印,届时书肆便不会这么忙了。

这也是胥姜临走前的安排。

曾追拍着胸膛说道:“你来不了还有我呢,就放心吧。”

汪掌柜大咧咧道:“你不来说不定还清净些,今日好些人都是奔你来的,给我挤得都瘦了二两。”

胡煦拱手笑道:“罪过罪过,改日我请大伙好吃一顿,给大伙赔罪,也向大伙道谢。”

汪掌柜道:“那感情好,咱们也宰状元一顿。”

曾追拍了拍汪掌柜身上厚实的肉,说道:“宰他做什么?去外头吃多不划算?待这阵子忙完,咱们就在这儿聚一聚,我做桌好菜,给你补一补。”

“也行,那我就等着了,说来说还真念你这手艺。届时我出酒,你出菜,胡兄弟嘛……出人就行。”说着,汪掌柜眼一转,补了一句,“两个人,不能少。”

曾追和梁墨不解地望着他,他却看着胡煦‘嘿嘿’直笑。

胡煦咳嗽两声,遁了,“天色不早,我该回了,告辞,告辞。”

“竹春兄,等我一起。”曾追一边追上去,一边朝几人挥手,“走了啊。”

“我也回去歇着了,这一日下来,可比我去乡里跑一圈累。”汪掌柜捶了捶腰,对梁墨和茵茵道:“你们也早些回去吧,这几日还有得忙呢。”

梁墨点头,“好,马上就走。”

送走汪掌柜,梁墨和茵茵也关门打烊,薛护卫和祝护卫则照例留下守肆。

梁墨将今日进帐尽数交给茵茵,将她送上马车后,才骑驴往家里走。

胥姜走后,犟驴便主动成为他的坐骑,每日跟着他混吃混喝,不亦乐乎。

茵茵抱着沉甸甸的匣子,坐在马车里乐呵呵地畅想,往后要是每日都有这么多银钱进账该多好。

马车行至主街,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喧哗之声,茵茵掀帘,正要问是什么个情况,却见五队大理寺巡卫,个个身系白麻,一边鸣锣开道,一边朝金光门飞驰而去。

街上行人皆茫然对视,议论纷纷。

茵茵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驾车护卫皱眉,“瞧这模样,应当是去迎丧。”

“迎丧?”茵茵一愣,“大理寺的人,往城门去迎丧?”

护卫心头一紧,忙对她说道:“茵茵,你坐稳了,我们去城门。”

茵茵心头发慌,“去城门做什么?”

护卫沉声道:“去探探情况。”说完,他便调转车头,跟着巡卫朝金光门奔去。

茵茵紧紧抱着钱匣,脑子渐渐转了过来。

大理寺的人去城门迎丧,说明他们有人牺牲了,瞧着这么大的阵势,想来情况并不寻常。

金光门,那是朝西而开的城门。

茵茵想起前夜听夫人说,算日子少爷应当回来了……她身上顿时阵阵发凉。

她掀开车帘,句不成调地喊道:“快……快!”

马车行至半路,被胡煦和曾追拦下。

拦停马车之后,两人也顾不得礼节与茵茵一起挤在车厢里,催促着护卫驱车往金光门去。

来到金光门主街,马车便被巡卫拦停,街道两旁已挤满了人,曾追与胡煦立即跳下马车,叮嘱茵茵好生待在车上,随后挤进人群。

茵茵撩开车帘站在车头眺望,却见守城卫与巡卫身上都系了白麻,神色皆十分沉重。

而在人群最前方,有一群披麻戴孝之人,正相扶而哭。

少爷,少爷……茵茵揪紧衣摆,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曾追与胡煦挤到前方,发现袁祖之和林夫子也在,两人又赶紧朝二人挤过去。

不多时,楼家的马车也来了,楼敬脸上没了往日淡然,神情十分凝重,显然也十分紧张。

茵茵想叫他,却又不敢,只好呆立在车头,痴痴望向城门。

待到黄昏将尽,城楼上吹起角声,随后鼓声、钟声、云板齐响,城门内则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没有人私语闲话,所有目光都沉沉投向城门。

一阵风起,重重白幡飘进众人眼里,幡下一队人马,正引着三副棺椁,踏进城门。

“少爷!”茵茵看清领头那人,捂嘴哭叫:“是少爷。”

领头那人正是楼云春。

楼云春身旁的老段,举幡高喊:“兄弟们,咱们回家了——!”

大理寺的所有巡卫皆下马,忍泪附和:“兄弟们,回家了——!”

楼云春下马,一名巡卫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白幡,他走到战死的三名巡卫家人面前,红着眼朝他们深深鞠礼。

“是我对不住你们,没能将他们安然带回来。”

三人家眷忍着悲痛朝他回了一礼,随后都奔向了各自的儿子、夫君、父亲、兄弟,趴在灵柩上,哭成了一片。

巡卫们也纷纷上前去迎接自己的同僚、兄弟,替他们安抚家人。

不少围观百姓见此情景也不禁洒泪,唯有那心怀鬼胎之人,在见到队伍末尾的囚车之时,悄悄溜出人群,散往各处通风报信。

楼敬踉跄着上前,见儿子比去时消瘦不少,又见其脸色蜡黄,嘴唇苍白,一脸的病气,也忍不住掉下老泪。

“儿子,你回来了。”他将楼云春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楼云春抱了抱他,歉疚道:“让您担心了。”随后又问:“母亲一向可好?”

楼敬拭泪道:“好,她一切安好。”

随后看向城门前停放的灵柩,心头一阵后怕。他想过此行凶险,却不曾想竟折损这么几条性命,这可都是大理寺百里挑一的精锐。

他捏了捏儿子的手臂、肩膀,见他颈间露出绷带,身上也带着药味儿,心头更是揪得死紧。

楼云春握了握他的手,安抚道:“父亲,别怕,我没事。”

楼敬喉头发堵,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袁祖之、林夫子、胡煦、曾追四人也围了上来,神色沉重又欣慰。

楼云春朝几人各行一礼。

曾追握着他的臂膀,感慨道:“楼兄,总算回来了。”

胡煦见他满脸倦色,又形容憔悴,便知此行艰苦,再看他身后一片哀哭,心头微微叹气,安慰道:“一路辛苦,回来了就好。”

回来那人也能安心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楼云春在阵阵哭声中,低沉道:“况且,与他们相比,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

众人望去,心头难免悲戚。

袁祖之眼眶里也泛起泪意,连连哀叹,见好友心有余悸的模样,拍着他的背劝道:“人既已归,你也收一收,年纪不小了,别伤了身子。”

楼敬缓过气,摇头道:“让诸位看笑话了。”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林夫子见楼云春一身萧索疲倦,神情也是难得的柔和,关怀道:“过会儿可还要进宫述职?”

楼云春点头,“得先回大理寺安置好人犯,再整理卷宗述写奏折,进宫面圣。”

林夫子看了看天色,说道:“那就别耽搁了,早去早回。”也能早点歇息。

楼敬替他抖了抖身上的风沙,又摸了摸他消瘦的脸,也道:“去吧,我也回去将消息告诉你母亲,再做一桌好菜给你接风。”

“好。”楼云春环视四周,见到不远处马车上的茵茵,微微一愣,再往她身旁看,除了侍卫却再无旁人。

楼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

“阿姜不在,她的事几句话也难说得清,你先去办事,等回家我再同你细谈。”

楼云春看向林夫子。

林夫子朝他点头,“她一切安好,去吧。”

楼云春这才放心,转去向巡卫们分配任务。

先各派一队人扶送英烈之灵柩回家,同其家人一起料理后事,再吩咐另外两队巡卫重整队伍,押送人犯前往大理寺。

灵柩先行,分入不同的街道,哭灵之声久久不绝,引远方英魂,寻路回家。

送走灵柩,楼云春重新上马与众人告别,随后领着巡卫与黑甲兵,押送着十几辆囚车往大理寺行进。

囚车盖着黑布,是楼云春给北庭的体面。

队伍最后是几辆马车,外加十几架箱笼。

一辆马车在经过楼敬等人面前时停下,车内一人撩开车帘,另一人探头对袁祖之招呼道:“袁大人,许久不见。”

袁祖之一愣,还未来得及应话,身旁的曾追先惊道:“赵秀?”

其余几人也十分意外,赵秀怎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赵秀又朝林噙年、楼敬各自打了招呼,最后看向胡煦和曾追,“二位也久违了。”

曾追眉毛一竖,正要上前,却被胡煦拉住。

赵秀既与楼云春一同回京,想必也是一同出去办事的,不好当街起冲突。

胡煦将曾追挡在身后,朝赵秀一拱手,客气道:“赵兄,久违。”

赵秀微微一笑,随后转向袁祖之道:“袁大人,学生想向您引见一人。”

袁祖之觉得奇怪,“哦?”

赵秀还未答话,曾追便截断道:“袁先生别上他当,谁知他又憋着什么坏水。”

林夫子转头朝曾追看了一眼,曾追悻悻闭嘴。

赵秀扫了一眼曾追,对袁祖之说道:“见不见在袁大人您自己。不过别怪学生没提醒,若是错过此人,您定会抱憾终身。”

听罢,众人都忍不住好奇。

袁祖之问道:“此人是谁?”

赵秀笑了笑,然后探出身子冲身后那辆马车喊道:“荀先生,还请出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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