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山区原本就栖息着众多妖怪。九天国的国土有限,人口却在逐年攀升。人们的领土逐渐扩展到这儿,可与妖怪相处起来,并不算和谐。
所幸双方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两边虽偶有冲突,却不总是闹得头破血流。隔上三五个月,听到谁家孩子被捉去,谁家又在山上打死了妖怪,不算是太新鲜的事。一年到头,意外鲜少发生。那时候,雪墨常年在各个村落间游走,带来这边和那边的需求与见闻。大人和孩子都喜欢他,都尊敬他。
有一天,一位年轻的樵夫在林间砍柴。村子附近的林木都被伐完了,因为有几户人家同时娶亲,盖了许多房子。他父亲与母亲的老人也在村子里生活,因父亲腿脚不便,能为三户人家砍柴的只有他一人。年轻人很卖力,不知不觉便深入了树林。
他在树林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她媚眼如丝,一头金发像是柔软的黄金,眼睛像炽热的火苗。她坐在树杈上,一时兴起,捉弄了年轻的樵夫。
两人相识相知,互道了姓名。太阳要落山了,他忽然发觉自己光顾着聊天,忘记了砍柴的重任。而他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柴篓已经堆满了干枯的木柴。他觉得奇怪,姑娘却说他来时就装了满满一筐。他挠挠头,憨厚地笑了。
小伙是个老实人,他将自己的见闻悉数说给家里人听。父母与姐姐都说他是傻了,中了邪,要么就是遇到了山妖。他不信,他姐姐便说,金色头发的只有外海的番人,番人都会去见国王,不可能来这等穷乡僻壤受苦。再者,番人说的是番语,他怎么可能听得懂?所以不是他在编瞎话,那就是撞了妖,让他平安回来真是走了狗屎运。以后,要少去那种地方,不然迟早要被妖怪吃掉。
金发的姑娘虽然有些顽皮,但她又那样和善,怎么会害他?
他第二天还是去了那里,金发的姑娘还在。年轻的樵夫说,家里人告诉他,她一定是个妖怪。没想到姑娘大大方方地承认,说:“对啊,我是妖怪,是金翅鸟的妖怪。”
他有点害怕,但想了又想,还是没信。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直到天黑。太阳落山后,樵夫的柴火又满了。
樵夫虽然老实,可不算太傻,一来二去也猜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天他告诉金翅鸟姑娘,说自己相信她是妖怪了,他想看姑娘的真身。她不同意,说你们人类都是以貌取人的,若她变回原形,他一定会被吓跑,像过去的人一样再也不来见她。樵夫三番五次地保证,鸟姑娘还是不听,他很失落。后来,他在村里听说毒蛇胆是金翅鸟喜欢的东西,他就冒险去深山里抓蛇。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女人面前,她就着急了。樵夫险些命丧蛇口之时,又被金翅鸟姑娘给救了。那真的是一条很大的蟒蛇。
“你傻吗!大蟒蛇都是没毒的。而且一般的毒蛇,我们也是不吃的。”
“你喜欢娜迦,我知道。”樵夫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他们说这种蛇妖很大。”
“你真是个傻子。”
“我以为你喜欢。”
金翅鸟姑娘脸红了。她知道,年轻的樵夫正是个好奇的年龄。为了不让他日后搞出更多麻烦,她答应变出原型给他看看。没曾想,她的真身是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虽还是美丽的面庞,却有些生搬硬凑,不伦不类的感觉。
樵夫笑出了声。
当看到女人古怪的表情时,他立刻捂住嘴,道了歉。反倒是金翅鸟很奇怪,因为先前所有人都被吓跑了,樵夫却没有,还笑得那样开心。
樵夫将大蛇扛了回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说是有妖怪帮忙,村民们这才慢慢开始信了。渐渐地,也有人说,在树林里见过他和他口中的金发女妖。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说开了。人类的本性总是善妒的,男人们看不惯他,女人们又听着害怕。分明是为民除害的英勇之事,樵夫却发现自那以后,日子慢慢变得不好过了。
他很愁,并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金翅鸟。鸟姑娘想了想,便说,你若不介意,来到山里与我一起生活便是。虽然她还在蛋里的时候,爹娘就告诉她,人类都不可信。金翅鸟成年才会破壳,等她出生时,爹娘却都不见了。她慢慢长大,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更多的人在怕她,远离她。
两人早已暗生情愫,离同林之鸟只差临门一脚。可樵夫不放心,觉得还是该给爹娘打个招呼,便让鸟姑娘等她——他一定会来娶她。
鸟姑娘答应了。
鸟姑娘再没有见过他。
彼时,金翅鸟姑娘已经怀有身孕。待她发现后,年轻的樵夫依然杳无音讯。她开始想,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出事了?可没听哪些妖怪说,吃掉了什么砍柴的人,无非是没了两家的小孩和几户人的鸡鸭。她不敢去樵夫的村里,再怎么说,那里的人也太多了。
当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能看出圆滚滚的轮廓时,遇到了山林中一个见多识广的食铁兽。食铁兽见了她,有些惊讶。
“没想到你过得很好,还有了身孕。”
“你是谁?”鸟姑娘问。
“我是你爹娘的友人……”
“友人?”
她一开始不信,拉着食铁兽问东问西。他列举了些自己还在壳中时,爹娘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歌。于是她信了,便追问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
被人类杀死了。
人类将一对金翅鸟的毛做成羽衣,寓意夫妻恩爱,可白头偕老。这件华丽的羽衣被上贡国王的四女儿。四公主要嫁到北方一片广袤的大陆,给一位皇子做妻子。人们要公主风风光光地去,不能丢了脸面。随着公主一并做嫁妆的,除了羽衣,还有返魂香等本国特有的宝贝。
“人类都是不可信的。”她喃喃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既已如此,我说了也无妨。你长大了,为人之母,自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恶的,他们……”
鸟姑娘化作原型振翅而飞,不去听他后面的话了。
山中的妖怪都知道了,傻乎乎的孤儿金翅鸟,怀了人类的孩子。他们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反复去讲,乐此不疲。也有好心的妖怪护着她,让妖族之间不得同室操戈;也有坏心眼的妖怪,说他们都看见了,樵夫和一个村姑成亲,不要她了。
她不想相信,也不去看。
后来孩子便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她的卵不够坚硬,是柔软的,被孩子轻易扯碎。可当孩子出来,她便傻了眼——这才没下几天的蛋呢,竟然生生孵出个婴儿。金翅鸟可不该是这样的……而且身上,有太过浓郁的人类的乳臭,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还是将孩子带大了,受尽妖族间的白眼。孩子渐渐长大。起初,他问到自己阿爹时,她安慰他,总有一天他爹会接娘俩的,她也在等这一天,他们一起等。可不论人类亦或是妖族,一个孤零零的母亲,带着一个脆弱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要吃大亏的。为了生存,她慢慢变了,变得强大,也变得反复无常。她的情绪时常不受控制,尤其当看到日渐成长的柔弱的儿子,心中总是泛起一丝苦涩。
“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
这话逐年变了味儿。
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越来越奇怪。他还能清晰地记住,儿时的母亲有多温柔。但生活所迫,他们也常饿着肚子,甚至沦落到去村民家偷鸡摸狗的程度。这在妖怪中,是只有低等的连化形都不会的小妖,才会去做的事。
母亲愈发乖戾,疯魔。她再也不提父亲的事,问烦了还要打他,打完母亲又会与他抱头痛哭。他心惊胆战地活着,如履薄冰地活着,不知哪天就要挨骂挨打,这不比挨饿好受。从“人类都是骗子,除了你爹是好的”,到“人类都是骗子,你那杀千刀的爹尤甚”,他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的说辞,又该如何去听,去看,去辨。
他只是从母亲那里认识到:他爹不要他们了,他爹连他娘一起骗了。
时间过去了百年。
这片山区的人们,活到六七十便是高寿了。想必他的父亲早已死去,母亲却从未放下仇恨。他是觉得,父亲的确心狠,却没什么实感。只是母亲日夜念叨,如咒语般的字句在耳畔萦绕,他心中对人类多少有些……看法。可他也不喜欢妖怪,因为妖怪也嘲笑他、欺辱他,说他是不入流的半妖。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不曾真正弄懂的东西。
再后来,机缘巧合下,他们得以来到父亲的坟前。
守墓的老人倒是不怕妖怪,他看了看墓碑上的年份,缓缓说道:“他啊……应当是我爹那一辈的人吧。只是他走得早,八十多年前就没了。”
“怎么会?”他问。
“听说他要娶妖怪当媳妇,他爹一生气,一巴掌打上去。他竟一头磕在桌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