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鸽进入雅湘附二医院,成为了一名急诊部的救护车司机之后,对他照顾最多的,应该就是车队队长孙成德了。
三十好几,单身一人,对象没见他找过,头发倒是掉了不少。车队队长除了要做普通驾驶员本职内的工作,还要向医院领导、急救中心领导进行汇报,合理安排班次,经常要出去开会,有特殊任务或者是今日情况,绝对不能掉链子。
而且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车队队长还要负责关心队员们的生活方面。
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心情好不好啊,压力大不大啊,特殊岗位,这些东西关乎驾驶员在开车时候的安全,马虎不得。
因而孙成德平时的工作量比普通队员要大很多,而工资却不见得多了多少。
孙成德对于王鸽,更是百般照顾。出车任务随便他挑,特殊任务能涨见识的也优先安排王鸽去做,让他多学习一点儿东西。
平时在生活上,王鸽闷闷不乐的时候也经常会跟他谈心,说说话,排解一下心中郁闷,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孙成德就是王鸽在车队里的师傅。
有很多东西,都是孙成德言传身教,传授给王鸽的。
因而一听到这个消息,王鸽整个人事有点儿懵的。自己走的时候孙成德还没下班,好像是抓着钥匙出车去了。可是现在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就算是出车也早应该回来了,平时孙成德总是喜欢溜达着走路上下班,速度也不快,能出什么事儿?
他锁紧了眉头,啃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心神不宁,十分紧张。
“吉人自有天相,别担心。”林颜悟跟王鸽一起坐在了出租车后排,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胳膊。
“孙队……是个好人。”王鸽心乱如麻,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出租车司机听着车上二人的对话,再加上两个人的目的地,基本上算是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没多问什么,但脚下油门还是用力踩了几下。然而现在时间是下班高峰期,雅湘附二医院附近的道路更是堵的水泄不通,越是接近目的地,速度就越是慢,眼看着过了前面的红绿灯就是医院了,可是信号灯已经变化了好几轮,车却一直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司机也有些无奈,转过头跟两个人说道,“你们要是真的着急,还不如在这里下来,前面一点儿都动不了,走路过去还快些。”
王鸽马上点头,掏钱结账,跟林颜悟一起下了车,两个人手牵着手几乎是一路跑着来到急诊大厅的。
大厅之中人很多,也有些嘈杂,王鸽在人堆里一眼就看见了一群身穿救护车司机制服的人凑在一起,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互相讨论着什么。
王鸽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谢光,便赶紧凑了过去,“老铁呢?”
“当值,刚才出车去了。”谢光摸了一把脑袋,“你怎么也跑来了?”
“老铁给我打了电话,放心不下。到底怎么回事?”王鸽看了一眼急诊室门口没有穿制服的人,应该是孙成德的亲属和其他朋友。
谢光也往那边儿看了一眼,把王鸽拉开一些,远离人群。
“我也是刚接到电话没多久,直接赶过来的。一个小时之前,车祸,驾驶员被交警带走了,听人说是喝了不少酒。开的是个路虎,直接冲上人行道,死了一个,伤了五个,老孙最严重,其他的人都是轻伤。”谢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严重到什么程度?”王鸽心里一揪。
“其他的就不说了,最严重的是右脚,踝关节脱套性骨折。余主任亲自组织的会诊,把全医院最好的大夫都叫过来了。具体的治疗方案,还要等后续检查结果才能确定。”谢光说道。
就算不是大夫,王鸽也知道所谓踝关节脱套骨折意味着什么。骨头在受损的时候完全脱离了皮肤和肌肉组织的包裹,恢复起来十分麻烦,有可能造成肢体坏死,最严重的结果就是截肢。就算是在痊愈之后,行动能力恢复程度肯定也是大不如前。
然而最幸运的是,由于抢救及时,孙成德的生命没有太大的风险。
这表明……王鸽越想越难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住院手续和费用方面,这群人是并不担心的。第三方事故本身就有赔偿,而这里更是孙成德所工作的医院,所有的程序必须一路绿灯。
“这些话,先别告诉家属,也别告诉老孙。”谢光拍了拍王鸽的肩膀。
王鸽点头,算是答应了。一个医疗工作人员,其实天天接触这些意外、疾病,轻的有,重的也有,也算是什么都见过了,他们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或者自己身边的人身上。
正是因为见惯了痛苦,所以不想要去承担那些可怕的痛苦。
人有旦夕祸福,意外的发生谁也无法预测,更无法避免。自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有可能招惹你。就像今天的孙成德,原本已经结束了一天劳累的工作,好端端的走在路上,而且还是人行道,那肇事车辆说来说来,毫无预兆,躲都没地方躲。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王鸽都会感叹世事无常,可今天出事儿的偏偏是孙成德!在感慨的同时,更是多了一分担忧。
在王鸽身旁的林颜悟,仍旧是紧紧的捏着王鸽的手,也明显的感觉到,王鸽的手心在出汗。
一群救护车司机们并没有多做交流,只是在急诊室的门口默默等待,偶尔说那么几句话,就算是碰到了认识的也只是看着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看着王鸽着急,林颜悟心里也不舒服,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就这么默默的陪着他。十几分钟之后,急诊室的大门终于吱嘎的一声打开,急诊部主任余波和一大堆门诊科室中的专家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凝重,一边还讨论着什么。
而急诊部的大夫李文广、周华和护士长石翠萍则是跟在他们后面。
“人不少……”余波站在了门口,将自己的口罩摘了下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跟我去会议室吧。”
通常,在急诊部的大夫给病人进行了诊断,暂时稳定病情之后,如果家属在场,便一定会先跟家属进行交谈,交代现在病人的情况和采用的治疗方法,并且告知家书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和计划,征得家属的同意。当然,在某些重大治疗方向上,家属是有权利选择的。
这群救护车司机只是担心孙成德的病情,无权左右他的治疗方法,还是跟进了会议室,家属们和大夫们也都知道这群兄弟们情深意重,并没有进行阻拦。
不大的会议室中挤了三十多个人,余波坐在了会议室长桌的最中央,家属坐在他的对面,而王鸽他们则是肃立在门口,等待着余波开口。
“现在孙队……”余波皱了一下眉头,还是改了口,“现在病人的基本生命体征稳定。刚送来的时候,肋骨骨折,面部磋商,脑震荡,大量失血,最严重的是右脚踝关节,存在一个脱套伤复合骨折的情况。暂时来讲,是不危及生命的,下面的事情,让我们骨科和神经外科的大夫给各位解释一下。”
骨科大夫长得干瘦,年纪比较大,估计快六十了,一脸干练的样子,从纸袋里抽出了一张CT片子,插在了自己身后的白光板上。“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右脚踝关节,胫骨下端与距骨的连接处是一个粉碎性骨折的情况,旁边都是骨扎。而且根据外伤情况判断,病人现在还存在一个脱套伤的情况,总体来说治疗起来比较复杂。”
神经外科的大夫接过了话茬,虽然现场的大多数都是在医院工作的人,但是病人家属还是不太了解脱套伤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的,就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我们人体的骨骼上面,是有神经、血管、肌肉和皮肤组织进行覆盖的。当人的肢体受到强大外力的碾压、扭曲等情况,就会造成组织撕裂,骨骼覆盖的组织完全从骨骼上剥离开来,无法再对骨骼组织进行保护、控制、供给养分,像这样的情况是比较危险的。”
会议室之中静悄悄的,孙成德的亲人在瞧瞧的抹泪,但是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提出疑问,毕竟大夫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余波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了下来,“现在我们考虑了两套治疗方案。第一,就是尽可能的保证肢体完整,进行骨骼和脱套修复手术。手术难度大,风险大,预后情况不好,在手术之后很有可能出现右脚坏死的情况,也有可能严重感染危及生命,到了那个时候是要进行二次手术,把坏掉的右脚截肢,保全生命。第二,就是在当前情况下直接截肢,最大限度的保证病人的生命,无论是从手术难度和风险来看都要比第一套小很多,所花费的费用也比较少……”
余波断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点儿多余,在生命和身体完整性的面前,钱真的很不值钱,花再多的钱也值得。“而且,第二套方案截肢话,肢体末端要比第一套方案更加长一些。第一套方案可能会截到小腿,第二套方案则是有可能截到踝关节上面一点点,这对于病人之后的生活水平有着很大的价值。”
“当然,我们这里不是骨科专科医院,但是医疗水平在整个南湖省算是顶尖的了,如果家属有别的打算,我们完全可以协助进行转院。”余波又补充了一句。“如何做决定,医院只能给方案和建议,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家属的手里。病人现在的情况拖不得,最好能在半个小时之内确定。”
整个会议室之中还是鸦雀无声,王鸽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大夫……保留右脚的可能性……大吗?”开口的是孙成德的姐姐,看起来有四十岁左右了,这件事她还没敢让孙成德的父母知道,老头老太太年纪大了,怕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骨科大夫和神经外科大夫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一半一半,修补手术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是关键是要看手术之后的恢复。我们对此不能做出任何保证。”
作为一个大夫,余波心里当然是想要让孙成德能够接受截肢手术治疗,这样痛苦会少一些,而且能够尽快的恢复,从心理角度上来讲,直接截肢,要比给孙成德一线希望之后二次手术截肢,让他再度失望,要来的人道不少。
可是作为一个兄弟,一个朋友,余波当然想要让孙成德试一次,努力的保住这只脚。哪怕以后不能靠它踩油门踩刹车,继续开车救人,最起码,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的站在世界上,并且活下去。
但是余波并不能发表任何看法,他不能左右家属的想法。
“孙……孙队醒着吗?”王鸽演了口唾沫,小声说了一句,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人现在是清醒的状态,家属可以进去看看,你们就别去了,人太多。是否截肢的消息,现在还没有跟老孙说,待会儿你们不论谁进去,都不要透露,情绪的波动可能会影响心跳、血压等生命体征,达不到手术指标还要再等时间。”余波终于改了口,不再叫“病人”,而是直接用平时的方式进行称呼。
的确,一个平时靠右脚的油门刹车来挣钱吃饭,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人,在一场意外之中突然得知自己的右脚保不住了,要离开自己的身体了,再也不能开车了,这简直就像是晴空霹雳一样。
“我觉得……告诉他吧。让他自己选。孙队是个坚强的人,他能自己选。”王鸽把林颜悟的手又握紧了一点儿。
“是啊,让他自己选吧。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倒下的。”一旁的徐林也附和道。“他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你们也瞒不住他。”铁大致刚刚出车回来,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你们谁都瞒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