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残酷的真相:当一个患者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的爱人未必希望他活下来,他的子孙未必希望他活下来,他的父母未必希望他活下来,他的兄弟姐妹未必希望他活下来,他的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所有的朋友未必希望他活下来。
但是,给他治疗的这几个医疗工作人员,绝对的,毫无疑问的,百分之百的,十分强烈的希望他能够活下来。
“高血压,一百一,一百五十毫米汞柱。”白楠收起了血压计说道。
“颈部有轻度烫伤,大腿内侧和腰部有褥疮。”曹山检查着这老太太身上的其他外伤。
“怎么,虐待老人?”王鸽也蹲了下来,用不善的目光看着那四男一女,还有那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曹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长期卧床不翻身,长褥疮是正常的。颈部有烫伤,应该是老年痴呆症之后失去了对事务的基本判断,洗澡的时候不分冷热,不小心被烫伤的,淋浴喷头里面的水一出来,刚好就在脖颈处。”
“就算没有虐待,也没善待吧。这病都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就算自己懒得照顾,不能请专人来照顾吗?”白楠皱着眉头念叨了一句。
“刚才听呼吸的时候,总觉得这老太太有痰没咳出来,呼吸也有问题,可能存在肺炎或者支气管炎的情况,老年痴呆症,患者不知冷热饥寒,经常会出现饿肚子、感冒的情况。感冒的时间长了,就会恶化成为支气管感染或者肺部感染,过度的饥饿也会造成胃酸过多,胃黏膜病变,胃溃疡甚至胃穿孔。身上有褥疮,则证明她长期卧床,没人理会,也不翻身。高血压,冠心病,血糖血脂肯定也低不了,这种情况下下肢还有可能会存在动脉、静脉瘤,到了医院以后,一定要好好检查了。”曹山收起了自己的听诊器,“白楠,协助我固定股骨,先送回医院再说。”
大腿的股骨,是人体之中最大、最长也是最结实的骨头,长度足足是人体身高的四分之一。这个部位骨折,一般都是由直接暴力、间接暴力造成,例如什么车辆撞击、重物碾压、击打、高空坠落等等,受伤的时候十分痛苦,而症状也比较明显。
在受伤部位,一般都会发生十分严重的肿胀和畸形,更加严重的则可能会因为肿胀而造成皮肤破裂脱落、大块血肿。而股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附近的神经丛、肌肉和血管的大规模损伤,痛苦绝对不是其他部位的普通骨折所能够比拟的。
虽然老年人可能存在钙质不足、骨质疏松,患了老年痴呆症也比较容易摔倒,但是骨折和受伤一般都是在关节末端,例如手脚、小腿、小臂这类的地方。看来这老太太应该是从楼梯的高处摔下来的。
股骨骨折治疗起来,也比较麻烦。由于伤处是在大腿,其周围有十分密集的大范围肌肉从,骨头矫正和固定就显得十分困难。非手术治疗需要长时间的骨头牵引才行,不单单是包扎固定上个石膏就能完成的事儿了。
看得出来,这个老太太也十分的痛苦,躺在地上神志虽然清醒,但是疼的直哼哼。刚受伤的时候还好,能说几句话,可是等到现在疼痛的劲扩散到了全身,她也没什么时间去把曹山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十毫克安定静脉注射,让老太太舒服点吧。”曹山完成了包扎固定,与王鸽一起把人抬到了推车上。
白楠完成了出诊记录本的填写,把那本子和笔递给了家属。
“家属签个字,我们要把病人送回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股骨骨折可能需要手术治疗。”
年纪最大的那个家属接过了本子,连看都没看直接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家属把本子还给了白楠。“你们是雅湘附二医院的吧,等这个事儿完了,我给你们送个大锦旗。不过还是麻烦你们,把这地面上的脏东西给清理一下。”
白楠取回了本子,想着这么大一个房子,这么有钱的人家,居然连个保洁或者保姆都没有吗?“对不起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和职责。”
这要是医院病房,白楠肯定二话不说就把地面给收拾了,而且还要杀菌消毒,绝对搞的干干净净。可这是病人家里,她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更不给钱。你们这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外加两个孙子辈的在这看戏看了这么长时间,讨论着老太太没了以后几百万的家产怎么个分法,居然连把病人抬上推车都不帮忙,到底还是不是亲生的了?
“等这事儿完了?指的是老太太治好了,还是抢救无效死亡啊?”王鸽听着那男的说话阴阳怪气,忍不住回嘴怼了一句。
中年男人一愣,没敢回话。
在旁边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女人指着王鸽的鼻子,“你这个小年轻怎么回事,说话有没有分寸了?我们家里的事情,用得着你操心吗?”一边说着就一边要跟王鸽起争执
站在她身边那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赶紧上前拉住了她。“妈,姥姥还病着呢,别跟这穷鬼一般见识。现在这些人啊,都仇富。”
“小王,少说两句,走。”曹山也回过头,拽了一把王鸽。
王鸽满脸不屑,心想着我他妈要是喜欢钱,就去找陶米的关系去干赛车手了。他并不是仇富,他只是看不起这些道德沦丧的人而已。
“不好意思,年轻人不会说话。”曹山笑呵呵的说着。“我知道你们一片孝心啊,不希望老太太出事儿。现在事态紧急,有些事情说不太细,但是你们放心,只要老太太在我手里,我肯定把她给治好,让她健健康康的,再活十年绝对没什么问题!”曹山这一番话说的极其漂亮,让人找不出一丁点毛病。
可是在这群盼着老太太死的家属听来,却绝对是一种挑衅,但这种挑衅是他们完全无法反驳和应对的,虽然脸色变得铁青,嘴角也气的直抽抽,但没有任何办法。
电梯足够大,在那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乘坐电梯一起来到了楼下。
“你们谁跟车?在路上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们需要询问家属意见。”王鸽把推车抬到了救护车上,固定了老太太的身体,又把推车固定在了救护车上。
四男一女没有一个人说话,纷纷掏着自己的车钥匙准备离开。
“这样吧,谁跟车,遗产多分一百万。大家有意见吗?”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众人都点了点头,但是没人上去。最年长的那个家属拍了拍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男孩正在玩着手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上去,跟车,一百万给你。”
那个男孩子一听就来了兴趣,收起手机就要往上跑。可是病人大小便失禁,一上车他就闻到了一股子腥臭的味道,顿时捂着口鼻作呕,想要下车,看来这一百万也无法收买他。
王鸽刚想说些什么,一转脸却看到,一个拎着一把长柄雨伞的人站在了道路对面,直勾勾的往这里看。
那人身穿一套黑色西装,剃着小平头,与很多死神的形象十分相似。
他没有撑伞,地面上也是有影子的,这意味着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看到他。就在王鸽疑惑这人是不是死神的时候,他砰的一下撑开了自己的雨伞,迈开步子向这里走来,伞下的影子消失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得,上来了就别走了!”王鸽一是怕这群奇葩家属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二是死神已经来了,时间再耽误下去,只能对病人不利!
他对着已经上车的曹山和白楠使了个眼色,在那男孩子没下车之前直接关闭了车厢门,并且反锁。这个车锁,这大男孩肯定不知道怎么解开,而曹山和白楠就更不会给他开门了。
王鸽一个箭步冲上了救护车,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立马打着了发动机,挂挡起步,一档的情况下一脚油门轰下去,车辆的后轮在空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卷起阵阵烟雾,救护车这才绝尘而去。
“这里是雅湘附二医院编号0110,湘AGZ689,已经接到长房和园小区的病人,正在返回雅湘附二医院急诊部。”王鸽看了一眼车厢里的情况,发现曹山根本就没有时间让市医疗急救指挥调度中心的人去通知急诊部准备什么,于是就挂掉了通话器。
曹山已经发现了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对劲,嘴里念念叨叨的下着医嘱,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而白楠则也是在一遍重复着曹山的医嘱,一边扎针用药。
而那个老太太的孙子也没有了玩手机的兴致,只是双手捂着口鼻,期待着能把车厢里那种消毒水和大小便混合着的恶心的味道挡在鼻腔外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车上所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气管插管,接呼吸机,上心电监护。开放大静脉通道,二百五十毫升等渗葡萄糖快速静滴,怎么恶化的这么快!血压多少了?”
“四十、六十毫米汞柱。”白楠也慌了神,刚才还是高血压呢,怎么现在就变成低血压了?
“去甲肾上腺素两毫克入十毫升生理盐水缓慢静脉推射!五毫克地塞米松肌肉注射,一点五毫升尼可刹米静脉注射,速度快一点。”曹山也搞不清楚这几分钟的时间里,这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既然生命体征都快要消失了,那么就要优先把生命体征稳定住,然后再去查找病因也是来得及的。
事实上大夫们在进行急救的时候,在非紧急情况下或者复杂情况下才会弄清楚病因,以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大多数情况下,病人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处于休克或者濒死状态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查找并因。
有的时候把人给救醒了,纯粹是因为大夫们根据症状用药治标而不找本,使用激素、呼吸心跳兴奋剂等药品的原因,真实的致病原因到底是哪里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曹山也是如此。他的首要任务永远是保证病人生命体征稳定,护住身体各项机能不受破坏,然后抵达了医院之后再查找病因,给治疗留出足够多的时间。
而在另一方面,王鸽也快要疯了。这种穷追猛打死咬着不放的死神真的是太少见了。
死神的位置就在他所在救护车后方的两到三米处,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救护车的车厢了。王鸽脑袋上的汗珠往下直流,却腾不出手来去擦一把。
车窗之外的景色飞一般的向后略过,王鸽根本看不清楚,甚至连道路两旁的车辆、绿化带和道路中间的隔离带都看不清了。在市区里面车速达到一百三十公里每小时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尽管路上车辆比较少。
王鸽在打开了警笛的同时,还在疯狂鸣笛,让前方的车辆注意到自己的快速接近,让开道路,否则会出现交通事故,也好在前面的私家车都是比较怕死的,看见一辆像疯了一样的救护车,纷纷到路边躲避,根本就不敢靠近。
王鸽下定了决心,一旦这死神进入车厢之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镇魂牌含在嘴里,在死神触碰到这老太太之前,发动驱散技能,骗过死神。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技能在短时间之内能不能使用两次,但试试总是好的。
“老弟,你还要多久到医院,老太太的情况撑不了太长时间,我总感觉是动脉瘤在腹腔破裂了。腹部柔软大量失血,但我不敢做穿刺,必须要超声波协助。”曹山已经完成了自己能做的所有的事情,但是老太太的血压仍旧忽高忽低,心率和呼吸频率依旧很慢。
更要命的是,刚才老太太呕吐了一波,由于体力不支都堵在了食道里,差点没窒息过去,好在白楠反应及时,用吸引器及时的把嘴里、食道和鼻腔之中的污物都清理了出来,这让车厢之中的空气更加浑浊难闻,跟车的年轻人脸色已经白了,抱着垃圾桶就开始吐。
“废物。”白楠鄙视的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又看了一眼前面开车的王鸽,小声的说了一句。毕竟那年轻人比王鸽只小那么一两岁。
“三分钟,一定到!”王鸽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