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没有忘记李荇曾经找过蒋长扬,没有忘记前天突然出现在无名酒楼,奔着朱国公去的闵王,也没有忘记蒋长扬和她说过的话,更没有忘记芳园中那个从景王那里高价买来的李花匠。假设景王其实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而是那个不声不响就替秦三娘把颜八郎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他就一定会知道她与蒋长扬的关系匪浅。
再假如秦三娘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总有一日会报答自己,那么,她之前一直都不肯认自己,也不肯认卢五郎,必有其原因。而卢五郎早先一直请何家帮忙,与何家关系还算密切,待到与秦三娘有了接触,却一直不曾和何家提过,如今却突然找来,还把秦三娘有了身孕,与景王有误会的这种私密话都说给自己听。前后态度变化之大,由不得牡丹不怀疑,这其中有猫腻——当然不会是冲着她来的,而应当是冲着蒋长扬还有他身后的人去的。
只是这些怀疑,牡丹并不敢和岑夫人细说,只能是道:“有些人飞黄腾达之后,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见识到自己最落魄悲惨之时的人。秦三娘若是想认我,她早就来了。她肯认卢五郎,却不肯认我,按我想来,应当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卢五郎只是一厢情愿,我就算是答应了他,去了以后也不会得到秦三娘的好脸色,更何况,这涉及到王府中姬妾子嗣争宠之事,我们还是少掺和的好。如今爹爹大哥不在家,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岑夫人微微一沉吟,道:“你说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她当初既然愿意给景王养在外头,就该有心理准备,也有应对之策。你去了也无益。”
牡丹点点头,笑道:“娘,前日您不是说天气凉了,脸上、手上越来越干燥,要做什么香膏么?今日正好的,咱们做呀。多做一点儿,我正好拿去送人。”岑夫人年纪不小,却保养得极不错,手上的保养方子不少。近日她的精神总有些倦怠,引着她弄弄这些感兴趣的东西消消乏比较好。
岑夫人果然来了兴致,笑道:“这有何难?想做就做了。我教你。收拾两只猪蹄,洗一斗白粱米,放五斗水,慢火煮熬,待到猪蹄和米都烂了,取清汁三斗备用。这是第一步。然后把白茯苓、商陆各五两、萎蕤一两、白芷、藳本各二两,切碎熬成三斗药汁备用,这是第二步。最后将桃仁一升研碎,与药汁、清汁一起煮,熬得一斗半,滤去渣子,置入瓷瓶中,投入甘松香、零陵香末各一两,搅拌均匀,冷却之后用丝绵将瓶口盖严实,每日夜里睡前取些涂脸和手就好。”
哎呀,原来是古代版的胶原蛋白美白去皱夜霜,真正的纯天然。牡丹兴奋地叫宽儿拿钱去厨房,让人准备猪蹄,恕儿则取钱去库房要其他药材等物。
“见者有份!”吴姨娘和杨姨娘携手进来,笑道:“难怪得夫人这皮肤这么多年就一直这般白净滋润,原来是有秘方的。既是丹娘自掏腰包,那便多做些分点给我们用,让我们也沾沾光。”
牡丹笑道:“人手一份好么?”
杨姨娘拍手笑道:“好。好。”然后左顾右盼,摸着自家的脸颊,讨好地看着岑夫人笑:“婢妾虽然比夫人年纪小,这脸上的肌肤却没夫人这般紧致光滑白净!”
非常明显的讨好,约莫是心虚了。岑夫人淡淡一笑:“你可比我和吴姨娘小了十多岁,又是扬州人,我们可怎么比都比不过你。”
杨姨娘干笑:“夫人又挤兑我。”
牡丹看时,她头上那把金框宝钿犀角梳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很普通的银鎏金插梳。
不多时,薛氏等人也闻讯来了,一齐坐下亲手研磨药材杏仁等物,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唯有孙氏坐在角落里,抓着一把杏仁翻来覆去地看,魂不守舍。
牡丹见状,挨到她身边笑道:“六嫂在做什么?”
孙氏被唬了一跳,抬眼望着牡丹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么大的杏仁儿不多见。”
相比杨姨娘的春风得意,四处讨好卖乖,孙氏还是穿着半就不新的家常衣裙,头上也只插了几根双股金钗并两朵珠花,连粉和胭脂都没上。人看着却是瘦了许多,显得心事重重。牡丹便道:“六嫂你怎么瘦了?”
孙氏抚了抚脸,淡淡一笑:“是么?约莫是没有搽粉的缘故?”随即起身嚷嚷道:“小姑子嫌我瘦了,待我照照镜子去,若果然是,晚上多吃点。”去了就再没来,却是故意躲着牡丹。
孙氏和杨氏明显是晓得有些事情的,只是不肯和他们说,说到底,还是嫡庶之分,防着他们的缘故。实际上,岑夫人和大郎等人却都不是那希望庶子过得不好的人。牡丹歪头想了一会儿,埋头继续做事,才碾了一钵杏仁,恕儿轻手轻脚地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信已经交给贵子了,他骑马去的。”
牡丹点了点头,虽然一切都只是她的直觉,无凭无据,她也不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还是希望蒋长扬能多掌握一些情况,保护好他自己。
却说卢五郎出了何家,直奔丰乐坊而去,进了丰乐坊,七拐八弯,转到一所大宅子的后门前下了马,小厮上前用马鞭柄轻轻敲击了两下门,好半天门才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扫了卢五郎一眼,立即打起精神让开了路,满脸堆笑地上前牵马:“表公子来了啊?”
卢五郎点了点头,给小厮一个眼色,小厮忙抓了一把钱给那老苍头,闷不作声地跟着老苍头牵着马走开。卢五郎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冰裂纹石小道,绕过雅致幽静的假山流水,走至一座小楼前站定,低低咳嗽了一声。
石青色的夹帘被打起来,阿慧探出头来笑道:“表公子来啦?夫人等您许久了。”
卢五郎进了屋,将披风递给阿慧:“姨母在楼上?”
阿慧替他将披风挂好,柔声道:“在看绣娘做小被子呢。公子此行还顺利么?”
卢五郎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的锦杌上坐下:“请夫人下来吧。”
秦三娘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楼上响起来:“五郎,上来。”接着两个穿着石青色襦裙的绣娘抱着装满针线活计的白藤箱子,安安静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垂着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楼。阿慧不动声色地立在了门边,当起了门神。
卢五郎撩起袍子上了楼,隔着水精帘子可以瞧见秦三娘慵懒地靠在窗边的锦榻上,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她披着件浅紫色的莲纹披袍,反绾髻上的金结条四蝶钗展翅欲飞,雪白的纤手还捧着杯冒着白汽的热茶汤,看上去慵懒又迷人。
蔡大娘替卢五郎打起帘子:“公子要喝什么茶?”
卢五郎道:“随便。”
“就将我喝的这个紫笋给他一瓯。”秦三娘回过头来,也不调整自己的坐姿,只抱怨道:“这天儿越发凉了呢,弄得这人半点儿精神都没有。”
卢五郎远远地坐在水晶帘边的月牙凳上,捧着银鎏金双耳茶瓯,有些拘束地道:“姨母身子不同平日,不该坐在那里吹凉风。”
秦三娘笑了一笑,紧了紧披袍:“事情办得如何了?”
卢五郎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她拒绝了。”遂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又忍不住道:“姨母,她若是答应了,您又怎么办?”
秦三娘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盯着氤氲上升的水汽轻轻道:“她与我根本就算是陌生人,她又才经过那种事,差点吃了大亏,听到你说我有了身孕,还与景王生分了,除非是傻了才会来。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算数,她要真是傻,果然来了,我也尽量不会叫她吃亏就是了。”
卢五郎沉默良久,道:“姨母,这事儿办不成,景王那里您怎么办?”
秦三娘笑道:“怎么办?凉拌呗!鱼儿不上钩,可不是我的错。他自己出过几次手,可不都是老样子?若他因为这个而怪我,活该他成不了事儿。”她轻轻巧巧地将一句寻常人根本不敢听也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卢五郎不自在地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他不小心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也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母亲给打死。可是想到富贵险中求,万一侥幸成功,整个家族的前景一片光芒,就全都不一样了,他又有些兴奋。
“你不必担心,他若真是想拉拢那个人,自然会另外想法子,下大力气的。”秦三娘扫了卢五郎一眼,看着他发白的指关节,温柔地道:“让你做这种事情,真是为难你了,待到今晚见过殿下后,你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吧。你母亲若是问起来,你就实话实说,该怎么办,她心里自然有数。我原本是不想要你掺和到这里面来的,可是你我运气都不好,恰好给他撞上了。是我拖累了你们。”
卢五郎大着胆子道:“姨母,大约不是运气不好,而是迟早都会如此。”被狼盯上了,又怎会逃得过?除非那狼自动放弃了目标,改了主意,或者就是能把狼杀了。
秦三娘一愣,随即微微一笑:“约莫是吧。时辰差不多了,你下去休息一会儿,我也要梳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