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云阁与素芳斋相距不远,顾清漪想到许久未见的李娘子,决定顺道去探望一番。
她才刚踏入秀云阁的门槛,柜台后的许掌柜就发现了,连忙与正在招呼的客人道罪,快步过去请安,“奴婢见过王爷、王妃娘娘。”
“许掌柜不必多礼。”顾清漪虚扶了一下,“我是来见李娘子,不知她今日是否当值?”
“在的。”许掌柜连忙回道,让堂中的伺候奴婢去叫人,开始夸起李娘子来,“李娘子天分出众,又勤敏好学,每日都待在绣楼与莫娘子学宫绣,如今已经学得几分精髓了呢。”
虽然不知许掌柜的话有几分水分,但听到昔日好友日有长进,顾清漪心中总是欢喜,便笑着说道,“李娘子生性内敛,劳烦你们照顾她了。”
许掌柜连道不敢,就在这时,许掌柜方才在招呼的客人走上来见礼,待她抬头时,顾清漪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好巧啊,原来是张夫人。”
是的,此人正是李娘子前夫张靖文之妻,工部尚书庶女兆宁琦。
兆宁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勉力笑着,“都怪臣妇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宽宏大量,饶了臣妇的无心之过。”
秦王突然开口,“你如何得罪本王王妃?”
兆宁琦被秦王的冷面吓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顾清漪也不想秦王多问,掩饰道,“事情已经过去,妾身已经不计较了。”
她自然不计较,因为当场就出气了。
因为她的遮遮掩掩,秦王愈发好奇,万能侍卫封鸣立马现身而出,及时给自家主子解惑,“王妃娘娘当初与李娘子下山卖绣品,在锦绣阁遇上状元郎张靖文和张夫人,双方起了争执。然后……”封鸣看了王妃一眼,见她正瞪着他,声音微微一顿,连忙移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王妃娘娘抄起衣架子,把张翰林的手打肿了。”
许掌柜惊讶地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向柔柔弱弱的秦王妃,显然没料到看起来雍容端庄的王妃,也有这般悍勇之气。
唯一不觉得惊讶的当属秦王,毕竟他是知道,自家王妃有着和桃花庵尼姑对打的前科,再打一位翰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只不过她最近收敛了性子,温顺柔和,几乎让他忘记了她骨子里深藏的血性。
不,或许并没有,他的王妃,一直以来不都是在挑战他的耐性吗?当今世上除了她,怕是没有其他人胆敢忤逆他了。
秦王心里生出一抹奇怪的滋味,连看向顾清漪的目光都与以往不同,“前朝曾有传闻,张翰林因受伤而错过父皇的招侍,一直追悔莫及,原来是有王妃的缘故。”
这是在调侃她吗?
顾清漪惊疑不定地看着秦王,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取笑的痕迹,然而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冷肃,实在不像是会调侃人的样子。
她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转而与兆宁琦说道,“我今日才知道这事,原是我鲁莽了,还请张夫人替我向张翰林道歉,饶了我的无心之过。”
兆宁琦自然不敢怪罪她,忍下满腹的憋屈,虚情假意地笑着,“原本是臣妇与郎君有错在先,不敢对王妃娘娘心存不岔。”
“那我就放心了。”顾清漪微微一笑,“张夫人既是在秀云阁定做衣物,便让许掌柜消去费用,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秀云阁出品的衣物和绣品珍贵异常,兆宁琦虽然是尚书之女,但下嫁给张靖文之后过得十分清贫,这次还是从嫁妆银子中拿出一笔来定做衣裳,巨大的花费让她心疼不已,此时得到免单,自是又惊又喜,连忙开口道谢,“臣妇谢过王妃娘娘慷慨。”
传闻秀云阁乃秦王产业,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
这会儿李娘子也被奴婢带了上来,她一看到顾清漪就露出笑容,“王妃娘娘,原本该我登府拜见的,怎好劳烦您亲自来看我。”
顾清漪扶住她的双手制止她下拜,嗔了她一眼,“你我之间又何必客气。王爷带我上街,只是顺道来看看你罢了。”
李娘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秦王和兆宁琦,脸色有些微妙,她给秦王见礼之后,视线就落在兆宁琦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兆宁琦既是尴尬又是不安,她料到顾清漪当了高高在上的秦王妃,还会与出身低贱的李秀兰结交。她生怕李秀兰会仗势欺人,连忙告辞,“王妃娘娘,臣妇家中还有急事,只好先行告退了。”
顾清漪犯不着刁难她,点了点头,兆宁琦忙不迭地离开了。李娘子这才苦涩一笑,“让王妃您看笑话了。”
情之一事自古难解,只有当事人想开,旁人说什么也是没用的。顾清漪知道李娘子依旧有心结,拍了拍她的手,权当是安慰了。
两人才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外边一阵喧哗,秋雁敲了热闹进来禀告,“王妃娘娘,是匈奴使臣进京了。”
顾清漪惊讶地挑了挑眉头,不自觉地朝秦王看去,秦王似是看穿她的疑惑,点了点头,“使臣因故耽搁,至今才抵达京城。”
他这半个月一直待在府里,竟是连匈奴使臣的消息都知道。
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前听兵部侍郎之女李君如说,匈奴公主将会与大周和亲,她心中好奇,便与李娘子到门口看热闹。
匈奴使臣进京的排场并不小,街上尽是看热闹的百姓,秀云阁自有小厮护卫,见她出来连忙清散堵在门口的人,顾清漪得以看清匈奴使臣进京的仪仗。
约莫有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匈奴人骑马在前头,坠在后头的是六七驾装满奇珍异宝的车辆,两边各自有匈奴士兵守护。他们的穿着与长相和中原人大相径庭,身上穿的是窄袖紧身的服饰,马靴上、腰上都别着匕首,胸前配饰着各式各样的动物骨头,浑身充满彪悍粗犷之气。他们毛发旺盛,脸上大都留着浓密的胡须,眉骨很高,显得眼窝深邃,五官粗犷而立体,特别是他们瞳孔的颜色,在阳光下竟是淡褐色的。
都说匈奴人彪悍好战,从这些侍卫来看,可见一斑。
“王妃娘娘,中间那辆马车上坐着的是不是匈奴公主?”李娘子好奇地问着。
顾清漪的视线也随之落在中间那辆马车,不同于其他马车的构造,这一辆马车四面敞开,只留下粉色的纱幕遮蔽,里头端坐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根据传闻,应该就是被送来和亲的匈奴公主了。
兴许是听到街上的叫喊,匈奴公主忽而掀开纱幕,朝着外边看来,一时间引起一阵惊呼,李娘子也忍不住惊叫,“她,她的眼睛是碧绿色的!”
李娘子还算是镇定,其他普通百姓已经在喊妖怪了。
顾清漪不由摇头,“无需害怕,匈奴人长相与中原人不同,这位匈奴公主乃皇室血脉,金发碧眼,实乃正常。”
“真的吗?”李娘子依旧惊怕,但看见顾清漪一派从容,也渐渐平静下来,“原来匈奴皇室是这般长相,怪可怕的。”
事实上,匈奴公主是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人。
她并没有完全具备皇室血脉,秀发是深褐色,高高地堆叠在一起,上头点缀着宝石玛瑙,贵气逼人。她的肤色是牛奶般嫩白,眉眼立体深邃,碧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色泽,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儿一般神秘贵气。她的衣服不像中原的襦裙,反而是上衣下裙,上半身露出大半酥胸,小腹也露出半截,垂坠的流苏半遮半掩,随着车马的晃荡而露出镶着珠贴的肚脐,恁的火辣诱惑。她是跪坐着,红绿撞色绸带系在她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身,华贵璀璨的裙摆逶迤开来,风情万种。
不少百姓已经克制了心中的畏惧,直勾勾地盯着香车美人,特别是男子,已经目露垂涎之色,丑态毕露。
顾清漪下意识看向不知何时走来她身边的秦王,只见他同样看向匈奴公主,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顾清漪抬眼看去,却见匈奴公主不知何时朝她这边看来,媚眼流转着媚色,原本就娇艳的容颜愈发逼人,像是勾人心魄的海妖一般迷人。
她看向勾引的对象,如果没有意外的,应该是秦王。
顾清漪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试探地问道,“王爷认识匈奴公主?”
秦王轻嗯了一声,“曾在战场上见过一面。”
战场啊。
难道匈奴公主也可以上战场吗?
顾清漪突然想起小时的志向,她曾想与父亲习武,日后可以像父亲、像已经战死沙场的祖父叔伯们一样,上阵杀敌,结果祖母和父亲知道后并没有感到欣慰,而是把她关进祠堂饿了一天,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说要习武上战场的话了。
直到某一日父亲大醉,哭着跪在要他继娶的祖母面前,“娘,儿子不孝,颜家到了儿子这一辈,要断了传承。”
武安侯府上下,只有嫡出的颜舜华和颜舜英两人。
还是颜舜华的她躲在角落里,看着祖母用布满皱纹的手擦拭着父亲眼角的泪水,声音前所未有地苍老,“不生也罢,颜家世代忠义,岂能养着怯弱无能之辈?与其让我孙子走上你们战死沙场的宿命,倒不如不来这一遭,平白地受罪。”
父亲大哭不止,跪伏于地,“儿有罪。”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明白祖母和父亲的良苦用心,颜家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不需要她一介女流之辈再披坚执锐,浴血沙场。
“王妃在想什么?”
顾清漪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匈奴仪仗已然走远,徒留聚集不散的百姓议论纷纷,而秦王若有所思,不知看了她多久。
顾清漪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我有些累,回府吧。”
“你不必多想。”
秦王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顾清漪不解其意,但也点头表示知道,上了马车就闭目休憩,对于父亲和祖母的思念却绵绵不绝。
此生再无相认之期。
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