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军与潼关十八家有过一段过节,历史上贺人龙最后被孙传庭鸿门宴杀死,十八家在背后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唐师爷对潼关十八家恨之入骨,听说孙世瑞要出头收十八家的钱,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两人经过一番密谋,基本敲定了这次催收业务的大致流程。
此时,高杰终于醒了。
高杰没听见两人的计划,见孙老弟和唐师爷还在讨价还价,争论那七成到手后,两边如何分。
孙世瑞表示最多给贺家军两成,他自己拿五成,因为这些银子不是他孙家一个拿,京城上下都需要打点;榆林、固原那几个军头也要表示表示,灭门之类的毕竟是大事,朝廷追究起来,不容易糊弄过去。
唐师爷则坚持贺家军拿四成,给孙世瑞留三成,否则,一个兵也不借给他。
两边僵持不下。
高杰大声嚷嚷道:“他娘的,这还没开打,你们就自己打起来了!以老子说,孙老弟这次出了大力,拿四成不多;咱贺家军只是敲敲边鼓,拿三成也不少;好,就这么定了。”
唐师爷狠狠瞪高杰一眼,大骂这武夫胳膊往外拐,不过见孙世瑞态度坚决,毫不退让,只得勉强接受。
孙世瑞就坡下驴,也同意了这个方案。
三人斟满酒,一起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定下了这桩买卖。
临行之际,孙世瑞嘱咐唐师爷道:“唐先生,去给周把总说一声,问他想不想跟着本官发财。”
不等唐师爷说话,高杰大手一挥,大咧咧道:“怎的不想?这厮平日杀良冒功干得多了,杀几个士绅对周疤子来说,不就跟杀鸡似得。”
两人忧心忡忡望向高杰,一言不发,担心这厮早晚会坏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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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百户密谋对潼关十八家进行强行催收之时,他老爹孙传庭也一刻没闲着。
曹公公在总督行署,当众宣读了崇祯的皇帝口谕,大致内容无非是催促孙督师立即出关,不得拖延逗留!
“一月粮饷、八千京营,已交付孙卿,自从月初入潼关,便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大军逡巡不前,是欺朕在京师不能拿你吗!”
曹公公滔滔不绝,替皇帝骂了孙传庭一炷香时间,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来。
孙传庭跪在摆好的香案前,再次领旨谢恩,诚惶诚恐。
曹公公替皇帝骂完,神色这才变得亲和,上前扶起孙传庭,勉强笑道:
“孙督师,皇爷这次真是动怒了,甩了秉笔太监两耳光,早朝时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痛斥言官御史收了督师的银子,都在替督师说话···”
曹变混边说边将孙传庭拉到一旁,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督师,咱家多嘴一句,您还是及早发兵吧!若是缇骑下来,大家都不好看了。”
孙传庭长叹一声,一把攥住小太监手臂:
“公公回京务必转奏圣上,诚如当日平台召见所言,请让兵部行文,勒令各省督师兵首尾夹剿,围歼流贼。本督出潼关袭其后,左帅(左良玉)整旅遏其前,四面夹攻,李闯可束手待毙。”
“皇爷在紫禁城,天天指望着督师出关破贼,孙督师却在等左帅,可笑可叹!既如此,咱家回京去了。”
曹变混挣脱开来,黑着脸,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行礼,便要离去。
孙传庭凑了两百两银子献给曹公公。
曹化混却不收银子,当日便出了潼关,回京复命去了。
一众幕僚面面相觑,在督师面前议论纷纷:
“朝廷不予援兵,不拨粮饷,士绅又不肯捐献,无兵无饷,如何战?”
“兵新募,怕是不敌李闯百万大军!”
“几位总兵各怀鬼胎,只图固守关中,怕是指望不上。”
·····
孙传庭挥退左右,一个人在大帐中发呆。
回想起来,当初皇帝平台召对时许诺自己的条件,转眼之间,突然都不作数了。
孙传庭怀疑是小人在皇帝身边进献谗言。
杨嗣昌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有谁会和他这个三边总督过不去呢?
周延儒,还是陈演,或者是李国桢?
到底是皇帝太过操切,只给自己一月粮饷,勉强足够入潼关,如今粮饷耗尽,难道要士卒们空着肚子出关讨贼吗?
越想越觉心灰意冷,便叫来亲兵,将从前的铠甲穿上,拍了拍护心镜,自言自语道:
“当年本督就是穿着这套铠甲,打得他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
三年前可以,三年后也应当可以。
亲兵看着孙督师,没有说话。
孙传庭又将铠甲脱下,挥退亲兵,拔出皇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四顾茫然:
“铁甲蒙尘三军老,血满中原万鬼新。得失谁算寻常事,挥剑斩却家国愁。”
刚刚读完,总督行署外响起士卒喧闹声,隐约还有金戈之音。
孙传庭大吃一惊,料定流贼攻入潼关,连忙唤来亲兵,给自己重新披甲。
“老爷,是讨饷的兵士。”
孙传庭一愣。
亲兵接着道:“老爷,贺总兵底下一个营伍,两个个月没发饷了,刚在贺总兵大帐闹了一场,现在又来咱们这儿了。”
孙传庭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老爷刚才不是还在忙着吗?”
孙传庭不再说话,一把推开亲兵,抓起尚方宝剑,冲了出去。
上百个贺家军手持刀枪火铳,聚拢在总督行署前,正在和孙传庭麾下的标兵对峙,标兵营这边人数明显更多,不过对面哗变的士兵越聚越多,参与哗变的士兵一手举着刀枪,一手持着盾牌,用手柄使劲敲打盾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边敲便喊着:
发饷!
发饷!
眼见得场面很快就要失控。
孙传庭不顾亲兵阻挡,箭步冲上点将台。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一起投向点将台。
“本官乃督师孙传庭!”
标兵营那边立即有人带头喊了句好!
接着一群人都乱糟糟的叫好。
“你们拖欠的饷银,本督师承诺,三日之内结清,而且将你们下月的饷银也提前发放!大家都散了!今日之事,不得追究!都回营去吧!”
“督师三日内给大家发饷,都散了吧!散了吧!”
标兵营提着长刀,在旁边附和。
刚才乱哄哄的贺家军,这时像是得了命令,立即不再打闹,转身朝承恩门退去。
一场即将爆发的兵变,被孙督师三言两语化解。
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旁边一个幕僚见状,忍不住问道:“督师,三天之内,您从哪里找银子?”
孙传庭长叹一声,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高大巍峨、极尽奢华的魁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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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师明鉴,黄家有些家产确实不假,只是这大灾之年,商旅断绝,四处打点,用度也大。”
“黄老爷说的是,每天一睁眼,管着几十几百人的吃喝,银子花得跟流水似得,止不住啊!”
“我们十八家虽是潼关大户,和大明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不算!督师您知道的,前两年陕西旱蝗不断,收成惨淡,大户人家也没余粮···”
潼关帅府街。
黄五郎府邸。
粉墙环立,绿柳周垂,推开朱红兽面大门,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花园锦簇,富丽堂皇。
沿甬道走过几个庭院,走过祠堂,穿过天井,来到会客厅。
四周香烛辉煌,锦帐绣幕,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摆满各色菜肴。
三边总督孙传庭在一群本地士绅的簇拥下,坐在宴席上首位置,手握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潼关十八家还在耳边滔滔不绝讲述这些年来关中的不易。
从四时不正天气愈加寒冷,讲到粮价暴涨民不聊生,从流贼祸害商旅讲到朝廷任用奸佞····
总之,大家都没钱了。
最后,身材清癯,面目和善的黄五郎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来到孙督师身前,面露为难之色:
“督师也看到了,各家属实都不易啊。”
孙传庭微微点头,脸色越发阴沉。
黄五郎不去看督师,转身从家丁手里摸出张银票。
“白银五百两,黄家全部家当在此,不成敬意。”
孙传庭瞟了一眼,面前的托盘上多了张三百两的银票,底下盖的是晋商钱庄的私印。
“白银两百两,不成敬意。”
“给,一百两!”
“给,八十两!”
“给,五十两!”
····
剩余十七家纷纷摸出银票,银票在各人手中仿佛沾了胶水,半天才极不情愿的落入托盘。
最后捐献的郭家。
郭家老爷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子,一双死鱼眼盯着木匣子看了好久,不知从哪里摸出把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指颤抖的打开木匣子,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匣子里摸索半天。
孙传庭长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白,白银十两,不成敬意。”
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恋恋不舍从郭老家指缝中滑落。
黄五郎在旁小心翼翼道:“督师,要不您移驾西安,去那边募一募?西安到底比潼关富裕些,想来必能募集十万兵饷···”
孙传庭拍案而起,手捧托盘,大步走到客厅外。
他指着走廊上堆成小山的古董字画,珍宝异器,回头望向潼关十八家。
“这,是你们给我孙传庭的见面礼!”
说罢,狠狠将托盘里砸在地上。
“这,是你们给朝廷的捐献。”
几张银票稀稀落落飘散,无声无息掉在地上。
“要是大明朝完了,给我孙传庭再多,又有什么用!!”
说罢,一把推开黄五郎,带着亲兵,摔门而去。
黄五郎与各家老爷面面相觑。
等孙传庭走远,一群老爷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朝廷给了那么多兵饷粮草,还留在潼关,河南急如星火!听说开封被围,百姓吃树皮为生,粮食都涨到一斗十两银子了,他不出关救周王!还在这里冲我们撒气!”
“你们没听说吗?朝廷这次给了他一百万两饷银,表面装什么清高,什么给他的给朝廷的,真是欲壑难填!”
“分明是想在咱潼关养寇自重!莫不是跟那贺疯子学的!”
“姥姥的,找人弹劾他!
黄五郎抚须微笑,举起酒杯,安慰众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一众义愤填膺的老爷们见黄五郎发话,立即安静下来。
“莫要有辱我们潼关斯文!老夫明日去总督行署再与督师聊一聊,当面陈述厉害!若是他再执迷不悟,便让苏御史递上去个折子,催促其早日出关。”
“来,喝酒。”
黄五郎指着一桌子山珍海味,摇头晃脑道:
“大灾之年,各处的佃租收得不及往年一半,菜肴简陋,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改日到我魁星楼再好好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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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豪绅们陆续告辞。
夜深了,黄五郎一人坐在院中,眼前杯盘狼藉,红袖添香,黄府一群俏丽婢女正在收拾。
黄老爷披着厚重的大氅,对着漆黑的夜空,悠悠然道:“孙督师想要力挽狂澜,他这是来潼关送死啊。”
不知过了多久,管家上前低声道:
“老爷,标兵营的孙百户,还有唐师爷,前来拜访,人已在门外了。”
“孙百户?”
唐师爷,黄五郎是认得的,先前打过交道。
那么,这个孙百户又是什么人物。
管家低声道:“先前给老爷说过,便是孙督师之子,那个纨绔百户。”
“孙督师刚走,他儿子又来作甚?!”
黄五郎大手一挥,拍了拍旁边一个婢女屁,股,那婢女回眸一笑,娇艳欲滴。
“一个纨绔!一个手下败将,两个废物,怕他做甚!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