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琪带着红红、玲玲、阿萱去了巩然的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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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巩然也算是朋友,与其让别人赚的钱还不如送给巩然,再说巩然这里便宜,对小琪来说很实惠。
巩然也在店里,除了红红以外,其他几个人和巩然简单介绍了一下。小琪可能没想到我会领她们到一个朋友的店里来。而且还介绍了她们是我的姐妹,反正她的反应挺不自在的。
我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了,小琪、玲玲和阿萱三个人来ktv兼职本来就是赚点外快的,我这么一介绍估计她们有点尴尬了。毕竟人家又不像我和红红本来就是全职干这个的。
随便点了几个菜,巩然也坐了过来。
我留心观察了一下,他很自然的坐在了我和红红的中间。本来也应该这样。其他人他又不认识,怎么好意思坐一起呢?
巩然坐在我们中间,倒是两边儿都照应。一会儿帮我添饮料,一会儿给红红递餐巾纸,忙的不亦乐乎。看来我最近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巩然和红红熟识了起来。
整个一桌子人,最闹的就是红红。小家伙永远都不安分,先是嚷嚷着要巩然送她一个水果沙拉,又嚷嚷着要巩然去找一个烟灰缸来。不一会儿又从凳子上起来围着桌子转圈儿。嘴里还嘀咕着:“好久没吃大餐了,好久没吃大餐了。”
直到上了几个凉菜,红红才安稳了。
随便夹了几口菜,我提议大家碰一杯,虽然是饮料,但是情如浓酒,依然香醇。
我问小琪:“好好的,怎么就想到回去了?”
小琪倒是爽快,哈哈笑着说:“还不是混不下去了?当时毕业,怀着冲动和无知,一头扎了进来。求职求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进了一个歪瓜裂枣的小公司。辛辛苦苦一个月的薪水,交完房租剩下的钱买不了一件像样的内衣。实在没办法了。和玲玲她们跑出来兼职,可这日子实在太苦了。晚上睡觉也就三四个小时,白天还得做牛做马地在公司干。一下班儿就又得去赔笑。”
说到这儿。玲玲和阿萱异口同声地说:“哎!”
小琪说:“你们俩怎么办?还这么混着?我是打算回家了,火车票都买好了。家里虽然没这儿繁华,但我他妈的至少能活的舒服一点儿。随便找个工作,过几年找个人嫁了得了。晒太阳、喂孩子、洗衣做饭那种日子也不错。”
玲玲说:“其实我也快撑不住了。那个兰姨贪得无厌啊,像个狗一样,闻着点儿什么好东西都被她叼走了。她每个月都冲我借钱,少则五六十,多则两三百。从没还过,可是我不敢不借啊!”
阿萱说:“我啊,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反正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三个丫头里面,阿萱是最有姿色的一个。要最后硬着头皮混下去,唯一有可能出头的就是阿萱了。奋斗历程嘛,就是找个有钱人嫁了。
有钱男人就是一座高速电梯,载着平凡的女人迅速摆脱缠绕在楼梯上的那一圈圈艰辛的年轮,直达高层。
巩然还够意思,送了好几个菜。
一轮轮菜上来,大家其实都没什么胃口吃。玲玲看上去和小琪感情很深,一脸离别愁。小琪多少也有点不忍离开的无奈,故意很淡定地一次次重复说:“走吧,走吧。走就走了呗,不想再回来了,太苦了。回家相夫教子过过小日子也不错,贤内助也是一个女人的价值体现嘛。”
巩然和她们不认识,也没什么可伤感的。红红向来是大大咧咧的人,只是对小琪安慰了两句,就一边吃一边玩儿。偶尔和巩然闹闹,巩然和红红聊的倒也畅快,只是剩下我和小琪、玲玲、阿萱她们相互安慰着。
阿萱看玲玲心情糟糕的厉害,于是放下筷子跟玲玲说:“别伤心了,还有我们呢。”
玲玲说:“我知道,可是我觉得大家来这里混不容易。一起混的姐妹就像是共患难的亲人,现在小琪要走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势单力薄。我估计我也快撑不住了!”
阿萱语重心长的说:“谁说不是呢?其实大家的心境和感受都一样,孤独地熬着,渺茫地活着。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搬来和我住吧。我租的三居室,大间儿一对夫妻住着,一个小间儿我住,另一个小间的房客要搬走了,你搬过来吧。咱俩相互也有个照应,晚上下班回去也好有个伴儿。”
玲玲的这种落寞和无奈我又何尝没有过呢?当初我刚来的时候,少华、红菱、丽姐对我很好,我立即就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来看。当红菱无奈偷了别人的钱,被老板打出去的时候,我当时的心里是多么难受啊。还记得那次去看红菱的时候,她拿着一条破的牛仔裤缝补,那洗得发白的裤子和红菱常年见不着太阳,毫无血色的脸一样惨淡。少华纠缠着红菱,一次次地要去洗浴城的时候,我极力阻拦。当时我的生活也没有一点希望,自己能去哪里心里都没底,但是就想阻止少华沉沦。我知道少华一旦去了洗浴城,就彻底堕落了。
堕落是一趟单程轮渡,一旦踏上去要么漂在苦海里,要么沉没,只是不再返航。
如今小琪要回去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至少她能彻底摆脱这种泥泞般的生活,或许她以后的收入没有现在高,但是她的日子将充满希望。
有希望就是一件好事!
玲玲现在的反应和当初我与红菱、少华分别是一模一样,所以她内心的孤独和无奈我也能理解。难得小萱有这个想法,如果她们真的住在了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在每一个雨夜里都有满腹潮湿的幽怨,被冷冷的夜雨彻底淹没,在内心发霉。
听了阿萱的话,我也安慰玲玲说:“阿萱说的没错啊,你们要是能住一起,我和红红又多了个出去玩儿的地方,也能相互照应。”
红红正和巩然咬耳朵呢,一听到“玩儿”立马抬头说:“去哪儿玩儿啊?我和巩然正打算去吃完饭咱们一起去玩儿呢。”
小琪说:“我就不去玩儿了,还有点东西没收拾好。我得回去收拾收拾。”
玲玲和阿萱也表示要一起到小琪家帮忙收拾东西,再好好说说话,就不去玩儿了。我琢磨着正好给红红、巩然两个人制造个二人空间,就顺着玲玲和阿萱的意思,和她们站队。
吃完买单,小琪的钱巩然死活不收,拍着胸脯说算是请大家吃饭。小琪好说歹说巩然也一分钱不收,最后我拿过钱塞到巩然手里说:“你就收着吧,你以后再请客。”
巩然见我这么说了,只好收了钱,但是打个七折。
红红直夸巩然慷慨大方。
我们一行人等丢下这个拍马屁的小东西在巩然的店里,打车去了小琪住的地方。
小琪的住所是一个潮湿的地下室,潮湿到满床铺的被褥如我心里发霉的幽怨。
薄薄的墙壁根本不隔音,隔壁貌似有一对小夫妻大白天的就兴趣高昂,满屋子都能听见他们的“哎呀哎呀”。
小琪倒不好意思地说:“见笑了吧?我就住在这种地方,语气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块儿遮羞布。”
我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住的那个小房子,窄窄的只能放一张床。于是也自嘲地说:“大家都一样了,我原来租房子住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
几个人一边聊着一边看小琪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她就整理好了满满两个箱子。
小琪把最后一摞衣服塞进箱子里,拉好拉链,一屁股坐在没有了被褥的光板床上说:“可算收拾好了,累死我了。”
阿萱说:“什么时候走?”
小琪说:“晚上的火车。”
为了让小琪好好休息,晚上坐车,阿萱提议带玲玲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小琪也没有再挽留我们,只是淡淡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知道这一别再无聚首日,诀别就是今日。
玲玲心情一直不好,到了阿萱住的地方仍然打不起精神。只是看了阿萱介绍的那间房子才开口说:“看上去还真不错。”之后她答应尽快搬过来住,然后又一直闷闷不乐的。
阿萱说:“住在大间儿的两口子是二房东,他们今儿也在。如果你决定了要搬过来,最好先交一点定金。”
像阿萱住的这个地段,房子本来就紧张,再说这房确实不错,玲玲也没再犹豫,和阿萱出去敲开了那一对小夫妻的门,谈了一阵就出来。
玲玲和阿萱交了定金已经开始筹划着怎么收拾房子,我看玲玲的情绪也稍微好些了,于是起身告辞。
小琪走了,玲玲和阿萱住在一起应该能迅速走出离别的阴霾。还记得刚才从小琪房子走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小琪一身黄色的裙子特别显眼。我看她的时候她正微微笑着目送我们离开。
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缘分如一泓清泉,慢慢流淌,缘分尽了终究会干涸的。我知道我看小琪的那一眼和小琪对我的那一个浅笑就是最后一丝缘分,最后一滴清泉。
我和小琪从此诀别,相隔万里,不会再见面了。她心里会不会记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子曾经在一个昏暗的小屋子里和她一起经历过无数个黑夜。
那一次回眸、那一次微笑,即成永恒……
打电话给红红,说:“小琪走了。我刚从阿萱和玲玲那里出来,玲玲决定搬过去住。”
红红说:“我刚从巩然店里出来,正愁没地方去玩儿呢,正好去看看阿萱的房子。你回去吗?”
我说:“我也逛逛吧,难得出来一次。”
红红说:“那我打电话给阿萱了,找她们去。你自己玩儿去吧。”
挂了电话,我想去看看珠儿。上次在王志东那里发了笔小财以后就再也没见她了,顺便我得和她合计合计怎么应付老黄,我预感会出事儿……
打电话给珠儿,她正好在家。
我去珠儿家是从来都是用脚踹门,不按门铃。
平时珠儿一听踹门的声音就知道是我,总是门还没开呢就说:“我就知道是你这小土匪来了,不然谁还敢踹我的门啊?”
可是这次我没有踹门,想吓唬吓唬她。她上次去旅行的时候给了我一把钥匙,还没用过呢。今儿正好她在,我用用钥匙,悄悄进去吓她一个冷不防!如果不是知道珠儿在家,钥匙我是不会用的。尽管她很信任我,但是我总觉得主人不在,开人家门很别扭。
后来才知道,珠儿的这套房子里就是几张床和几件儿衣服,值钱的家当全在另一套房子藏着,虽然她不怎么去那儿住。对珠儿来说,这套房子只是她平时没事儿一个人住的地方,玩玩一夜情啊,和姐妹们聚聚啊都在这里。有很多次找珠儿,她说不在家,其实她是在另外一套房子,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而已。
这座筒子楼里她认为最珍贵的物件估计就是跟吕军的那张照片了。也是后来才知道,珠儿为什么只敢把那张合影搁在这套旧房子里。
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本来想给珠儿一个出其不意,可是被吓的却是我。
只见珠儿一脸面膜,黑乎乎地在哪儿站着,没留神还真吓了我一跳。
我说:“你今儿怎么有心情自己做这些啊?”
珠儿嘟嘟着嘴说:“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敷着面膜,说话含糊不清,表情也看不见。
我晃着手里的钥匙说:“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吧,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用。”
珠儿抬头看了看时间,转身拿化妆棉开始清洗面膜泥。等她清洗赶紧了嘴部才说:“你拿着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过来住的。”
我听她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就收起了钥匙,说:“上次那两万块钱,我给家里寄了些。”
珠儿清洗着面膜泥说:“好啊,你家里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除了爷爷身体不太好,其它都还可以。我有三个年头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如果家里条件改善了,我就想做点别的。有个客户,一直对我不怀好意。缠了我好久了,最近他好像不耐烦了,我怕出事。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珠儿递给我毛巾说:“去洗脸,你也来做一个试试。新买的,贝佳斯的,我感觉还行。”
我在卫生间里洗了脸,自己擦了爽肤水,就让珠儿帮我敷。见珠儿只顾做面膜,不说话,我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你帮我出个主意啊!”
珠儿拧了把我的肩膀说:“别动,乱动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看你还不如先回趟家,看看家里怎么样了。如果家里还好,那就不做了呗。到时候自然什么人都不纠缠你了,是不?要是还得继续赚钱,到时候再说。”
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先回趟家看看吧,反正还有一万多呢,能撑一阵子。这钱啊,还真是人的主心骨,手里有多少钱,心里就有多少安稳。
先回家过个年,如果可以不这么辛苦,管它什么老黄、老王还是老王八的都给我滚远。但我过完年还得回来,我只有在这里混下去才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打定主意了,心情一下也放松了很多。脸上敷了面膜泥,有点稍微的刺痛。过了一会儿珠儿帮我用化妆棉清洗,一边洗一边嘲笑我脸大,说她用六块儿就够了,我得用八块儿。
回ktv的时候,红红和玲玲、阿萱正坐在床上打牌呢。红红见我回来了,八卦地问我去哪儿了。玲玲的情绪比中午好了很多,阿萱问我晚上去不去送小琪,如果送的话,待会儿找兰姨告个假。
我说:“迟早是要离别的,多见一面,多一份伤感,还是不去了吧。”
可玲玲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我知道她是想去再见一见小琪的,看我不愿意去,她只好作罢。玲玲拿手机给小琪打电话告别,可是拨了几次都不通。
玲玲反复拨了几次电话,越拨越着急,到最后哭着嗓子说:“她不接我电话了,真的走了,真的走了。”
晚上找到兰姨,请了假准备回家。刚开始她不同意,要我自己跟陈总去说。我给了她两百块钱,还没等我再开腔,兰姨就说,老板最近再忙洗浴城的事儿,你要回家过年就去吧,早点回来就行。
这兰姨真够意思,收钱就办事儿。
和丽姐她们都打了招呼,又叮嘱红红,没事儿就住在店里,别回去了,想起那个姓蔡的我就来气。最后想了想又给巩然发了条短信,问他春节回不回家。
他回信说,不回。
我告诉他,我得回家一趟,帮忙照顾好红红。
他问我,还回来吗?
我说,当然。
巩然帮我订好了火车票,又开车和红红两个人把我送到了火车站。看着我上车了,慢慢走远,他们才离去。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省城。第一次坐卧铺,一觉醒来就到了。感觉比上学那阵子好多了,原来都是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赶上春运,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下车的第一件事儿是吃家乡的小吃。阔别已久的家乡美味,我自然食如饕餮。直到吃撑了,这才罢休。买了些糖果、三套衣服和一双运动鞋,打包拎好,到了汽车站。
正好一辆驶往家乡的车要出发,赶紧跳上去在最后一排做好,感叹自己运气真好。
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夹杂着灰尘。回乡的归途,就连飞尘里都裹满了乡愁。从火车到现在,一路过来,繁华渐远,荒凉满目,但是那颗心慢慢平静了下来。离家不远了,阔别已久的思念,是春天的芬芳,家乡的飞尘也是清香扑鼻。
爷爷怎么样了?爸爸还好吗?妈妈一定还坐在院子里做高粱笤帚呢。
七八个小时颠簸,到了县城。
找了家宾馆住了一夜,晚上洗了澡正要睡觉,宾馆电话响了。我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需要按摩吗?”
我直接挂了电话,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那个女人又是为了什么走上了这条路。
第二天醒来,退了房。
草草吃了点东西,又换乘了一辆中巴。
上了车就犯困,我渐渐在激动和兴奋中睡去,梦里是家的温暖。
迷迷糊糊睡了三四个小时,车也到站了。换上了新买的运动鞋,把短靴放在运动鞋的盒子里,又踏上了儿时熟悉的山路。
这条路仍然泥泞,突兀的山石踩在脚底,却比纷繁的马路走着踏实。
这条山路,如同魔掌。它把这里的男男女女全都迂回在自己的曲折里,生生世世如此反反复复。
抬头望去,变化不大,遥远的袅袅炊烟或许就是我的家。
星星点点的村户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就连过往的风雨都不曾眷顾这块土地。
这块大地,干涸地如撕裂了心的女人,绝望地看不到一滴泪水……
按阴历算,今天应该逢集。山路上也偶尔会看见几个赶路的人,迎面而来的三信叔先认出了我。他和我是一个村儿的,他这会儿才去赶集,估计是想拾掇点儿便宜货。
三信叔看着我,先是楞了一下,接着说:“槐树下的娃回来了啊,看看这娃穿的,肯定出息了!”
我家正堂后面有一颗全村最大的槐树,村子里的人称呼我们家人都是槐树下的。
我冲他微微一笑,说:“是回来了,你还好吗?”
三信叔憨厚地笑着说:“还好!快回去吧,你大他们都在家呢,我出来的时候还和你大一起抽了一袋烟呢。”
这个在我儿时曾经无数次把我举过头顶的中年男人,双鬓已经花白,听着他渐渐远去的咳嗽声,仿佛那些欢快的岁月也渐行渐远……
叶茂的年龄应该跟他差不多的,而眼前的三信看上去简直就像叶茂的父亲。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养尊处优,一个在我眼前老态龙钟。看着三信远去的身影,他那已经完全弓了的脊梁无疑就是对这崎岖山路的妥协。
越接近村子,熟识的人就越多。巴掌大的小地方,任何消息都长了翅膀。我一路走,一路和人打招呼。这些亲朋的眼光中无疑全是羡慕,可是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仅仅是这身光鲜的衣服吗?或许吧,一身光鲜的衣服就已经足够让这里的人们向往了!
依偎在墙角的爸爸和依然在做笤帚的妈妈惊呆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爸妈冲过来,拉着我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问爸爸:“大,我爷呢?”
爸爸用烟斗指了指里屋说:“去看看吧,我的娃,你爷在床上呢。”
正房隔壁的厢房里,一个偌大的土炕上躺着我的爷爷。
屋子里一片昏暗,我走到床前,看了看,爷爷睡着了。我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妈妈已经倒好了热水,匆匆洗了把脸,把买的衣服拿出来让爸爸妈妈试了一下。
还好,都很合身。
我把另一件买给爷爷的衣服拿出来,说:“等爷醒了,让他试一下吧。”
爸爸低头抽着烟,叹着气说:“哎,你爷现在基本下不了床了。只怕这衣服他穿不了了。他现在日子按月算,估计也不远了。”听了这话,我鼻子酸酸的,那个曾经远近闻名的庄家地的“大能人”,如今却静静地睡在一个昏暗、潮湿的屋子里,等待着自己生命的尽头。
我拿起衣服,又轻轻地走进爷爷睡觉的厢房,把衣服放在他的床头,只愿他醒来就能看到,虽然穿不了,只要是爷爷看见能有一份喜悦,我也同样开心。
爸爸还是蹲在墙角抽着烟,妈妈从厨房里拿出馍和小菜让我先吃点儿,垫垫底。
经过一路颠簸,我还真是有点儿饿了。
拿起馍就吃,就了一口小菜,儿时的味道顿时溢得满口喷香。
这种小菜,农村的家家户户都有,初春的时候采的地根子野菜,洗干净,放点儿土盐(不加碘的块子盐)泡在坛子里,吃起来略带一些苦涩的清香。这种小菜,我读初中高中时候天天吃,吃的我牙根发酸,可是这两三年不吃,现在却感觉有一种家乡的温馨。
吃完馍馍,跑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偏房,这里依然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妈妈跟进来说:“你这屋子啊,我每隔几天就进来拾掇一下。想你的时候,我就进来,坐在门炕上(就是门栏,农村的房子都是木门,门下面都有门炕,形状像木枕,长方体,有个凹槽,关上门插上木卡子,就能当锁用。),看着你的床啊,就想你,就当你还在床上睡着,像你小时候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像你在我眼跟前了。”
妈妈说着这些话,眼角略微有了些泪花。
我抱着妈妈也一起掉泪,过了一会儿,妈妈说:“你乏了,先睡会儿吧。炕都烧好了(用草屑、树枝把炕烧热,叫烧炕)。”
我脱了外衣,睡在阔别已久的炕上,虽然感觉有些硬,但是特别踏实。盖好了铺盖,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叽叽呀呀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掀开铺盖,满身散发着土炕特有的味道,真好。
起身来到了正房,原来是儿时的玩伴二妞和小花听说我来了,都来看我了。
见了面,她们都惊讶地说我变俊了,白了,瘦了。我心想,一天到晚见不着太阳,过着那种黑白颠倒的日子能不白、不瘦吗?
二妞、小花她们都抱着自己的孩子,看着这些儿时的玩伴都已经成家,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过去的二十多年仿佛恍然如梦,飞逝如梭。围役状巴。
二妞问我结婚了没有。
我说,还没呢。你们什么时候结的?
小花说,都快两年了,瞧,娃都快一岁了。
二妞问我:“你干啥呢?咋这么洋气?挣多少钱?”
这是一个我一直回避,而且又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说:“在一家公司做呢,一个月钱也不多,刚够花而已。”
小花说:“处对象了没有?大军可一直等着你呢。”
大军是上坡另一个村的,小时候一起读过书。同村基本都是同姓,农村多有同村不通婚的习俗,因此虽然读书的时候一起的男孩子挺多,但基本都是一个村的,相互都很单纯,没什么念想。唯独大军和我们不同村,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
我说:“还没处呢!你们真好,都结婚了。”
我逗了逗小花的孩子,又问:“你嫁哪儿了?怎么今天不在婆家啊?”
小花说:“今天逢集,我在集上听三信叔说你来了,我可是抱着娃专门来看你的啊!我婆家不远,就在上坡大军那村的奎礼家啊。哪像人家二妞啊,招了个俊女婿。”小花说起这个,还哈哈笑,故意看了看二妞。
小花嫁到了大军的村子,估计和大军经常碰面,所以又提起他。二妞就住我们隔壁,家境比较好,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爹妈贩卖化肥、种子,在村子里算屈指可数的几个富裕家庭。说是富裕,其实也就是有个小三农,有个电视,老早前就安了电话而已。
二妞之所以叫二妞,是因为她是老二,她上头还有个老大,也是个女娃,老早前就嫁人了。估计是二妞家境不错,所以招了个上门女婿。农村二女户不能再生孩子了,找个女婿就等于多了个儿子,是件很荣耀的事情。
正说着,大军来了。
他一定是听说我来了,来看我的。
大军进来,故作镇定,假装说:“我来看看你爷,病好点了没有?”
小花一把扯住她就往我身边拉,说:“你一个汉子,咋这么无信来?说来看人家的,怎么又扯嘴锤(撒谎)?”
大军立即满脸通红,只是怪小花:“你看你说的啥,你看你说的啥!”
我笑着打圆场,给大军倒了杯水。
看着他一腿的泥,一定是急忙赶过来的。
小花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把乳房塞到孩子嘴里,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还不依不饶地说:“当了代课老师,教娃识字地人,咋还扯嘴锤呢?”
小时候看着大人当众给孩子喂奶,倒不觉的什么。但是都成年了,小花这彪悍的动作让我真有点不适应,但是农村就这习惯,其实也没什么。
看着不安的大军,我赶紧插话,试图帮他解围:“大军,你当老师了啊?”
大军说:“还成,在中心小学教娃识字呢!你哩?”
我笑着说:“不错哦,念书那阵子,你可是最用功的娃哦。”
大军说:“你哩?你弄啥哩?”
二妞抢着说:“我这姊妹可能了,在公司哩,一个月好几千哩。”
大军抬头看了看我,这一眼表情复杂,略有些惊异、更多的是深情、一点点的惭愧里透露着一丝失落,直到最后他目光离开我的那一刹那,眼神里更多的是解脱。
大军低头喝了口水说:“那你不回来了?”
我苦涩地摇了摇头说:“这次回来就只过个年。”
大军又猛喝了两口水,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包说:“你爷有病哩,这是我家里的一点参,早些年我爷山上采的,一直没舍得用,拿给你爷补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军就把红布包包搁在我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里很清楚大军为什么突然而来,又为什么立即离去。他这一走,断了一份情,断了一份牵挂。
虽是陪二妞她们聊着,但是想起大军,我心里仍然觉得难受。这样也好,我不该占着他的心……
我和小花、二妞就这么聊着,说说我们儿时的回忆,说说她们婚后的生活。
小花抱怨有了娃太累了,每天被娃缠着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一会儿又说她的娃是她的心蛋蛋,非常可亲。
我问二妞:“你怎么样?娃缠人吗?”
二妞低头亲了亲娃说:“我的娃才乖哩,一点都不缠人。白天我都忙着和我大跑生活,晚上闲了我就赶紧喂喂我的娃!”
我说:“那你娃白天谁管哩?”
二妞说:“屋里头的(丈夫)啊,他不管娃,弄啥?”
我一听,明白了。
原来二妞这几年跟她大跑生意跑上手了,主要撑着家,她丈夫则在家领孩子、作庄稼。
正聊的起劲,二妞和小花的孩子都哭了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乖。我把两个孩子分别抱了一会儿,可小家伙们还是哭的厉害,二妞的孩子还在我身上撒了泡尿。
实在没办法了,二妞和小花起身告辞,先回去安顿孩子睡觉,以后再聊。
我问小花:“这么晚了,你还回婆家啊?”
小花说:“来的时候跟屋里头的说了,今儿就住俺大家。莫事莫事,你早早休息,甭操心俺。”
送走了小花和二妞,我又去了爷爷的厢房。
爸爸妈妈也在,他们盘腿坐在炕上,见我进去了,爸爸问我:“那两个女娃走了啊?”
我说:“嗯。”
爸爸笑眯眯地说:“你看人家,和你齐头大么,人家都抱娃了。你看你啥时候出门(出嫁)哩?xx那么大的地方,你就找不到一个男人吗?”
我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嗯”了一声。
妈妈或许看出我的为难了,接口说:“你看你操的啥心吗?咱娃这么俊哩,又是个大学生,识字地人,还怕不出门吗?我看你呀,就甭操心了。娃现在有知识了,不像你我,就由她自家去吧。”
爸爸吧嗒吧嗒地抽完了最后几口烟,左手擦了下烟嘴上的口水,反手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在了炕沿上,说:“你不急着出门,怕是有原因吧?嗯?你看昂,娃,你上学欠人的钱,基本还清了。这几年也多亏你,我和你妈老了,地也干不动了。你爷又病怏怏地,得钱养着。咱再穷也不能把你爷不管啊!你寄回来钱也花不完,我一直攒着,就为给你爷看病。前一阵子住院,刚把攒的钱花光了,你不又寄了五千吗?你可不知道那城里人的医院啊,贵死人哩。你爷睡在医院过道的床上,屋里头都没敢睡,还那么贵。医院一天收的钱,我看咱家要吃一月哩么。”
我盯着依旧昏睡的爷爷,轻声对爸爸说:“你别吵啊,小心俺爷听见。莫事莫事地,就给爷好好看病嘛。我……我能挣钱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不由自己想起了那无数个喝到昏死的夜晚,那无数个失眠后独自抽烟流泪到天亮的夜晚。现在想想这一切,再看着眼前的爷爷,我都觉得值!
我们一家人能围着热炕头,说说话有多幸福啊。只要爷爷好好的,爸爸、妈妈好好的,这个热炕头要比王志东那600万的房子舒服很多。
“家”字之所以像“冢”字,就是因为家如同人们的坟,就算你死了也愿意躺在这个地方!
对我来说,值得眷恋的家绝对不是华丽的家具,奢靡的装饰,而只是一个个熏得发黑的土炕,更或者仅仅是一个个已经磨的溜光的门把手……
爸爸见我怕爷爷被吵醒,苦笑了一下说:“你爷早就听不见了,他现在连人都认不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更多的时间就这么睡着。”爸爸看着爷爷安静的面孔,眯了两下眼睛接着说:“我一辈子干不了大事,挣不了大钱,莫能孝顺你爷。不过我有个能女子哩,你现在挣钱就算替我尽孝了。哎……你爷啊,一辈子莫享过福,现在快不成了,多亏有你,也算莫受啥罪。”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妈妈看见我哭,就对爸爸说:“你看这是啥话吗?娃刚回来,就说这弄啥吗?”妈妈瞪了爸爸一眼又转身对我说:“娃,到你屋睡去吧,你快睡,肯定乏了!”
坐了一天车确实有些累,我也想再去睡一会儿,于是起身打算去睡觉。临走又问爸爸妈妈:“你们啥时候睡呢?”
妈妈说:“我和你大不睡,你爷现在经常晚上起身,要吃哩、要喝哩、要拉哩,我和你大就在床头守着伺候,随便靠着眯一会儿就能成!”
爸爸也冲我说:“你快歇着去,我们都习惯了。你妈和我都一年多没睡过整齐觉了,衣服都莫脱过。莫事莫事,习惯了。”
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农民,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可他们都以这样言传身教的方式给我传承着如此伟大的美德。我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么呢?
回到自己的厢房,钻进被窝,炕还热着。
心,也是热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周围的一切都还是那么安静,在城市的那些夜晚,我简直就是睡在噪音里。
乡村的清晨,空气格外新鲜,泥土和花草树木的气味沁人心脾,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牛叫,也觉得如婉音绕耳。
爸爸还是蜷缩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妈妈仍然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印象中,只要不是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每天起床我都会看见这个场景。这个曾经那么清晰、那么熟悉的场景现在对我来说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我在千里之外朝思暮想,一夜夜流泪、一夜夜难眠就是想再感受一下这种无声的清晨,再次融入这熟悉的画面……
我问妈妈:“爷爷,醒了没?”
妈妈说:“你爷醒着哩,你快去看看,他还没见你哩。”
走进爷爷的厢房,他微弱地睁着眼睛。
我轻轻地说:“爷,是我。我回来了。”爷爷的双眼失神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摸了摸爷爷的手,大声说:“我回来了,你认识我吗?”
爷爷迟钝地转了下眼睛说:“你是谁家的女子?跑到我家干啥?”
看着已经失忆的爷爷,我呆呆地蹲在炕边,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他这样已经是我不能承受之痛了,要是有一天他走了,我该如何面对?
爸爸在一旁说:“娃,么事。人总会老地,谁都有这么一天。你爷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说不上他明儿就认识你了。”
简单洗漱之后,我对妈妈说:“妈,我想逛一逛去。”
妈妈说:“去吧去吧,你都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到处看看也好。”
走到屋后那颗大槐树下,围着树转了两圈儿。小时候在这里经常跳绳,踢肉球(猪膀胱做的气球),这棵树也算是我的朋友吧。
轻轻抚摸着树杆,粗糙的树皮难饰苍老,凋零的枝头守望着风月,满地的枯叶铺满了经年……
顺着坡往上爬,初中的时候经常和玩伴们来这里打猪草,采果子。那时候采了果子都舍不得吃,几个姐妹们拿出去卖几毛钱,然后开学后买一两本新的作业本。特别是我,一本田字格的作业本,先用铅笔轻轻地写在上面,写满了再用橡皮擦掉,反复使用,一个作业本用个一年半载是常事儿。老师也非常体谅我们,用铅笔轻轻地批阅作业,从来不用钢笔。一是因为他买不起钢笔和墨水儿,二是他知道好些学生连买作业本的开销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正在坡上发呆,看见大军从梁上缓缓地走了过来。
看见是我,他先是一愣,然后问:“你咋也在哩?”我微笑着说:“刚回来,到处走走看看。对了,谢谢你的参。”
大军苦笑着说:“不谢不谢,你咋这么客气你?都乡里乡亲的,你看你!”
看着大军红红的眼睛和黑眼圈,知道他昨天肯定一夜没睡好。
我说:“你这么早,去哪儿啊?”
大军说:“我不在中心小学教娃识字哩吗?昨儿个……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从学校跑回来看你,完了就回家歇着了。现在我得回学校去,娃娃们还上课里,可不敢耽误!”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动。这种感动,叶茂给我那两万块时没有出现过,老黄数千元数千元给我小费时更没有出现过,而这个普通的乡村老师一句憨厚的乡音却让我铭记。
我哽咽地说:“大军哥,你昨晚没睡好吧?你看你眼睛红成啥了!”
大军说:“么事么事!”
听着我关心他,大军又显得有些高兴,但是他的眼神已经不再像昨夜那么含情脉脉。很明显,他彻夜没睡,估计想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儿。或许,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定。
是的,是不能让他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我婉转地说:“大军哥,啥时候喝你喜酒啊?你看小花、二妞娃可都大了!”
大军明显听出了我的话外音,干涩地说:“是啊,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也好,也好,不用你这么提点我,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是个金凤凰,不该有像我这样没出息地男人!我一个代课老师,一月就那二三百个钱,还不按时发!地都种不好,有啥用哩?”
听着大军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略微有些讥讽,我瞬间心如针扎,也有点生气,含着眼泪大声反问他说:“金凤凰,我是金凤凰?我是啥金凤凰?”
我万没想到大军会这么认为,竟然会觉得我看不起他!其实我原本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他那么一个质朴的汉子,应该找一个单纯善良的媳妇。我呢?
我的爷还在屋里躺着,我没钱给他住院,没钱给他看病。我爸、我妈一天天老了,再过几年怎么办?这些都是我应该承受并将要承受的。我在那个繁华都市经受的一切心酸和凌辱,卑微且小心翼翼地活着,是为了什么?
其实这样也好,让他这么看我,开始恨我,应该会更快更彻底地忘了我,开始属于他的生活。原打算走的时候送他一件儿贴身用的东西作为留念,但是这一刻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让他厌恶我、诅咒我,直到后悔曾经喜欢过我,彻底地把我忘了,他心里才会顺其自然地好受些。
于是我冷笑着说:“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也不打算回来了。”只说出了一句,我已经难受地张不开嘴了,虽然满脸愤怒,冷若冰霜,但心里却已经泣不成声,只是默默地喊:“你快走啊,你快走啊。我不要在你跟前掉眼泪!”
果然,大军头一转,一溜小跑,绕着坡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轻轻地说:“大军哥,对不起!”
有时候女人就是这样,她很可能看上去对你冷漠无情,可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一个人站在坡上发了一会儿呆,有点不知所措。以后还怎么见大军?没有想过,但是一定不能再让他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农村的男人,年龄稍微大一点儿,很难找媳妇的。何况他的家境一般。
略微感觉有点儿冷,干脆一个人找了僻静的路窑,躲在里面发呆。路窑是为了方便种田的人躲雨,或者怕有人晚上偷庄家,在路边打的简易窑洞,下雨或收庄稼的时候,有人住在里面,平时基本都闲着。
附近的路窑我很熟悉,虽然好久不曾来了,但是还是很快找到了一个。
进了路窑,里面看上去很荒凉,应该是废弃很久了。
掏出手机看了看,估计是周围比较开阔,竟然有信号。自从昨天到了家,手机就一直无网络,早就想给珠儿她们打个电话了,但是怕在家不方便说话。现在可以用手机了,赶紧一一拨打。
第一个自然打给珠儿。
她接起电话就兴奋地说:“我以为你消失了呢。自打昨天给你打电话就一直打不通。”
我说:“你不知道的,我家里手机信号经常不通。好不容易找了个山尖尖上,才给你打个电话。你就知足吧!”
珠儿说:“啊?现在还有不通手机的地方啊?你太夸张了吧?”
我说:“你信不信拉到,从小就在xx娇生惯养的,你知道什么呀你?”
珠儿说:“我还是不信,有机会你带我去玩儿玩儿。对了,你爷爷还好吧?父母怎么样?代我问好哈!”
我说:“还行吧,谢谢。”
随便寒暄了两句,我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丽姐她们,一一聊了几句,都代问我家人好。忽然感觉挺温馨的,有一种自己被重视,被尊重的感觉。谁说坐台女没有朋友?
最后打给了红红,这个小东西竟然还在呼呼大睡。我问她:“你还在睡啊?昨天是不是又出去了?”
红红无辜地说:“哪儿能啊?昨天巩然来找我玩儿了。你不在,我实在闲得无聊,就偷偷溜出来了。出来以后巩然才说,昨天是他生日。他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就发了短信。你没收到啊?”
我把手机从耳侧拿到眼前一看,果然有短信提示,估计是刚开机,才收到吧。
我说:“刚收到,还没看呢。”
红红说:“哎呀!昨天玩儿的好开心啊,还吃蛋糕了呢。巩然带我来他家,亲自做了几道小菜,整了点儿小酒。应该喝了不少,反正我俩都醉了。”
我一听,这话不对啊,就问:“你……是不是现在还在巩然家?”
红红说:“是哦,还在他家床上躺着呢。他不知道上哪儿了,估计去店里了吧。嘿嘿!”
我吃惊地说:“你们……”
红红好像倒无所谓,“咯咯”地在电话里笑着说:“怎么了?都喝醉了么,玩儿玩儿而已。放心吧,我不会收他钱的,他对我那么好。呵呵,你不知道,这家伙估计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了,笑死我了。”
我刚一回家,这两个家伙竟然来了这一手。其实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双方都尊重点对方,彼此认真一点。
希望是一个好的开始。
红红说还没睡够,得再睡会儿,匆匆挂了电话。这孩子到底还太小,打了一通电话,说了她一段风流韵事,也不知道问候下我的家人。
我也不在意,她还小嘛,是个孩子。可又一想这孩子,上起床来可真不含糊……
看了下短信,果然是巩然的——“你到家了吗?今天是我生日,想你!”
想我还和红红睡啊?他娘的,这家伙现在也学坏了。
关了手机,对这条暧昧的短信没有丝毫的感觉,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
爱情这东西,通常都消失在晚上,就像流星,一瞬间,说没了就没了。
在窑洞边上铺了些杂草、麦秆儿,一屁股坐在上面,看着山头上的太阳发呆。
上初中的时候经常跟妈妈来这一片采荨麻,然后回去加工一下,能卖的卖掉,不能卖的就喂猪。爷爷决定我继续读高中的那一年起,爸爸妈妈就没日没夜地干活儿。除了种地,爸爸还做过泥瓦匠、做过石工,妈妈给人家割过猪草、自己在家做笤帚。只要是能来点儿钱的门路,他们都试过。
石工主要在采石场开石。一般开石先是在山上凿几个小洞,然后把土炸药填充进去,最后引爆,炸开山体采取石料。石工做的就是采取石料,一般是两个人一组。一个人拿钢锥子定在石头上,另一个人抡着大铁锤砸,将巨型的石块砸碎后运走。
我刚上高一第二学期,爸爸去隔壁村子里做石工,他拿钢锥子蹲下定石头的时候,拿铁锤的人抡偏了,铁锤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爸爸的肩膀上。
爸爸被人抬回来的时候痛苦地呻吟着,半边身子根本就不能动。那肿的充血的肩膀,至今还刻在我的心头。
爸爸整整缓了一年多才慢慢康复,而这次意外之后,爸爸再也不能做重活儿了。
采石场的老板给我们的赔偿仅仅是三百块。
采石场的老板说,你一天工钱才十块钱么,俺白付你一个月工钱看病算够意思了,你又不是俺砸坏了。
说完甩下钱就走了。
爷爷拿了钱,追出去,人家坐着小三轮儿冒着黑烟走了。爷爷跟在车后面,除了吃了一鼻子小三轮儿的黑烟以外什么都没捞着。气急败坏的爷爷拿起地上的石子儿就冲他们砸过去,边砸边骂:“你们这些杂种,欺负人呢么,欺负人呢么。”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那三百块拿回来。还能怎么样?有三百总比没三百好,当时的情形,我以为爸爸的胳膊保不住了。妈妈也毫无办法,只是坐在正房的台阶上哭,白天哭,晚上哭。更多的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不敢发出声响来,生怕吵了身受重伤的爸爸。
乡上的卫生院根本就不收留我们,他们说:“你这情形,我们收留你是害你哩啊。咱这小地方治不了,快进城吧,迟了这胳膊就耽误了。”人家说的也对,卫生院最多也就接生个孩子,再大点儿的手术根本束手无策。没有好医生、没有好设备、没有好药材,乡村卫生院也就这条件。
最后还是二妞的父亲开着三轮儿,出的钱,让父亲在县医院做了手术。借给父亲做手术的钱,也是前一两年,我毕业挣钱了,才还给人家的。
出了路窑,站在地垠边看坡下。这座小村庄经历了无数风雨,却依然在山脚下飘摇。一眼望去,整个村庄里全都是发黄色的土坯墙,黑洞洞的炕门,一片片千层石搭接的屋顶,没有例外。还有一些农家,竟然还住在窑洞里……
王志东的那座600万的房子,要是放在这座小山村里会怎么样?600万,足够这座村庄的所有家庭住上砖瓦房了,足够了!
以前回家从来不会想到这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看见的、听见的所有都会想到我在那座城市里的一切见闻。差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距凭什么就有这么大?差距应该有这么大吗?
是因为城市的人更勤劳,更聪慧?还是因为这里的人太懒惰?
其实都不是,无论是城市的繁华奢靡,还是这里的贫穷艰辛,所有的答案都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你,生在这里!”因为你生在这里,所以你从小就有最顶尖的系统教育,最优越的成长环境,最先进的医疗保障,最发达的基础设施,最舒适的生活享受。
也是因为你生在这里,所以你从小就得在风餐露宿中读书,起早贪黑地赶路,拼死拼活的干活儿,睡在热炕上,在残破的屋顶上看天空星星,然后用举家之力去应付一场不算大的病痛。如果幸运的话,用世代的脊梁挺出来一个人,举着沉重步伐,挣扎着脚步歇斯底里地走出这座大山!
自小就习惯了山路,羊肠小道的崎岖并没有使我觉得步履蹒跚,可心里的泥泞倒让我举步艰难。
走完了小坡,过了梁,来到了一座落破的大院子前,这里是二爷家。二爷在村子里房份(指农村里的辈分)比较高。二爷的爷爷是小老婆生的,所以他们房份的后人在全村年龄小但是辈分极高。他们家土地本来挺多的,不过到二爷的父亲那一辈抽上了大烟,家里的祖业都折腾的差不多了。
到二爷手里,家道已经衰落,二爷的两个孩子出去打工好几年了,一直没有音讯。听其他人说,二爷的两个儿子都去新疆拾棉花了,也有人说他们都在云南矿山上。问起二爷,他自己也不知道孩子们去哪儿了,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天说:“娃们出息了,走了,出门了。”大儿子出去打工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孩子,小儿子出去打工的时候还没成家呢。最近七八年,家里就剩下二爷和他大儿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