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哥躺在那里,他的脸上有一些结痂的小伤口,除此之外很干净。身上作战服的一些破口,也被用针线缝好了。
那是很细密的针脚,替他缝补的人,有着一手很好的针线活。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母亲。
“我寻思着,还是让他穿着这身衣服去,他心里会满意。同志,既然你们都叫他一声田哥,我这就不喊领导了同志,我的儿子他,真的不是逃兵。”
曾经当过兵的田老头在旁恳切说着,嗓子有些发哑。
“嗯,知道我们都知道的。”韩青禹红着眼眶长吁一口气,然后点头,把手上纸条折好收起来。
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
田哥的母亲、妻子出现在门外,在两边门框处站下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屋里韩青禹三个。两人的眼眶都是红肿的,面『色』苍白。
还不及开口问候呢。
“啪哒啪哒”
关好了羊群的小丫头连手上牧羊的竹竿子都忘了放下,就这么举着跑了过来,跑到门口站住,仰头,转着小脑瓜,细细看了一遍沉默的亲人和刚认识的哥哥们眼神里有些茫然。
妈妈把她的手牵住,拉到自己身边。
很多话都不忍心当着孩子的面去说,韩青禹和温继飞各喊了声嫂子就卡住了互相看了看。一旁的吴恤走过去,从背包里拿出收音机打开,然后在小芷凡面前蹲下来,尽力温和说:
“你听过这个吗?”
小芷凡看一眼他手上的收音机,摇摇头。
“这个很好听,我带你去外面听。”吴恤说着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把手掌打开。
小丫头的眼神里有光,藏着满满的期待,但是是懂事的,犹豫一下转回身,先用目光询问大人的意见。
“去吧,丫头。”爷爷『奶』『奶』和妈妈都说。
“好。”小芷凡眼睛亮一下,乖巧的把手掌搭载吴恤手心里。
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就这样出了屋子,一起朝侧边的草坡走了一段,找到石头一左一右坐下来。
吴恤把碍事的病孤枪随手『插』在了身侧的草地里。
小芷凡看着有趣,有样学样的,起身也把自己的竹竿子在身边草地里立住了。
微风吹着竹竿上的布条。
小芷凡重新坐下来,歪着脑瓜,探头好奇而又期待地往吴恤的手上看。
吴恤一手拿着收音机,一手调频,嗤嗤的杂音时高时低,突然一下消失了,传来童声唱着: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似乎觉得这东西真的好神奇,小芷凡闪亮的眼神有惊叹,有羡慕,认真专注地听着。吴恤偏头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开始一边演示,一边说:“这里,这样开,这样关这样转这里打开放电池。”
韩青禹、温继飞和田家人一起,把目光从草坡上收回来。
“田哥他,准备什么时候上山?”用老家的说法,韩青禹问道。
“就明天。这会儿天热”田老头顿了顿,说:“正好我自己年纪看着要到了,打有一副棺材备着没事,你们别担心,我这农家人刚强知道他是上战场的人,如今还能回来老家入土,就已经难得了。”
因这一句话,韩青禹张嘴直接哽住,缓了缓,才点头说:“那我们几个留一夜,代表部队还有我们自己送送田哥,你们看成吗?”
“成啊,成。”田家三口都连声说。
晚饭,吴恤教会了,把收音机和备用的电池一起送给了小芷凡。
杨清白也来了,凑巧身上带了些钱,就把钱给田家人塞过去了,顺便问起家里的情况。
田家人推拒不肯要。
田老头说:“这个真的不用,你们几个都还年轻呢,自己和家里更得花销。田郊他这兵当着挣钱,这些年也都是往家里寄。”
“是啊,家里其实不缺的。就是搁我们这村里,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也没什么花销的地方。他还每年都给我打首饰呢,我这也都没有工夫戴”
嫂子本心也是帮着推拒,但是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话就没能继续说下去。
“那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这个无论如何得收的,田伯,嫂子。”杨清白把称呼转回来,把钱硬是放下了。
“是啊,应该的,你们不收,我们这心里更过不去。”温继飞帮着说了一句,接着说:“过后部队还会有一笔抚恤金下来,你们千万别把日子过苦了,你们”
说到这里,温继飞突然停住,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韩青禹。
按现在这情况,田家人似乎应该一起被接去蔚蓝生活基地才对,但是,他也不知道田哥自己和他的家人,对这一点是怎么想的。
华系亚人故土难离,田家人多半不会很愿意。
韩青禹摇了摇头,小声说:“田哥他不愿意的。”
他记得那天早上在营帐外和田郊的对话。当时田哥曾随口说起过,说他死活不愿意接家人去蔚蓝生活说因为家里是女儿,他自己可以豁命去砍大尖,但是希望女儿一辈子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就这样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嫁人过日子。
现在的情况,只能暂时先尊重田哥自己的想法,然后等以后再看。韩青禹大体给田家人描述了一下,说部队有这么一个接纳烈士家属的地方存在田家三人凑一起商量了一下,不出所料,拒绝了。
这件事暂时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隔一会儿,田老头突然给韩青禹四人都倒了满杯家酿的米酒,然后自己把杯子端起来。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又很郑重的样子。
“那个,我这有个事想问一下。”田老头开口说道。
“您问。”杨清白第一时间说道。
“对的,田伯您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说,能办的我们一定办。”看着老人有些为难的样子,温继飞连忙也说。
“那行,那我问了你们这个秘密部队,打恐怖,要老兵吗?”
田老头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不安但是又坚定地,看着韩青禹四个。
“”在场四个人一下都愣住了,他们以为田老头有事为难想要他们帮忙,做好了但凡能办,不管多为难都接下的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这个老头,老兵,问出来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老人看起来并不了解儿子说的秘密部队打恐怖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把那当作厉害的敌人人。可能田郊跟他说了一点,但是没说具体。
所以,这个老头,老兵他想亲手去替儿子报仇。
从神情眼神里,田老头看出来他们要拒绝了,慌张又说道:“这不正是开仗的时候嘛,开仗的地方,离我这估计也近这就跟以前那样,啥事都能有个临时变通,对吧?我去临时上个阵,你们想要就能要的,对吧?我真的当过兵,正经有胆,能上战场真的,我还有军功章”
温继飞努力缓了几口气,抬头打断说:“对不起啊,田伯,您现在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你看,这不可惜了嘛,要是早几年,咱部队又多得一个好兵。”
“可我身板还好的啊。我家里田郊也还有两个兄弟,只是不巧前些天出门做工去了,这会儿我正让人带信,让他们赶回来”
“对不起,田伯,部队有制度。不行。”韩青禹接了一句,语气偏硬。
听见他这么说,也知道他是这一群人里的头。田老头的神情垮了,犹豫然后低头把酒喝掉,抬头努力笑了一下。
夜里回了直升机旁边搭营帐睡了一夜,隔天早上,清晨,韩青禹几人再到田家的时候。
田老头手上拿着一根木棍,绑了断头的柴刀在端头,站在院子里正一板一眼地演示当年拼刺刀的技术动作。
看见他们几个出现,老人连忙做了一个迅猛有力的反身挑刺拧转的腰板僵了僵,田老头闷哼一声,硬转过去又接几步快跑,然后一手支撑,腾身直接从院子土围墙上飞出去。
在墙外“嘿哈”一声,连贯下去一个挺枪直刺
这些,韩青禹几个都看见了,但是只能当作没看见。
田哥上山了,入土为安,韩青禹摘了肩章放在他的土坟里。
下山的时候,小芷凡走在韩青禹几个人中间,仰着头说:“妈妈说爸爸要走了,以后就要一直当兵了,是吗?”
韩青禹几个偏过头,说:“是啊要一直当。”
“那爸爸他厉害吗?他上次回来,都说他特别厉害。”
“是厉害的。”
“很厉害,我们都得叫他班长呢。”
“嗯,那他这次走了,是不是就很久都不能回来看我了啊?”
“”
“是啊,可是他一定还会记得给家里写信,寄东西。芷凡以后收到信,收到书包,收到发夹就要知道,那是爸爸又想你了。他啊,希望你穿的漂亮,吃得饱饱,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嗯。”小芷凡用力地点头。
直升机盘旋爬升。
草坡上,田家老小站在一起,仰着头,不停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