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带着一帮丫头婆子从后头出来,手里拿着张大红笺子,同众人寒暄过后便要和卫国公夫人行交换定帖仪式,陆经纬这个时候才觉得有点疑惑了——陆莲的亲事他虽支会过了她,但还没交给她全权处理呢,原因是许姨娘总跟他闹,怕这位主母不肯尽心,而陆夫人也的确没主动伸手要管,他还正为这事生气呢,怎么忽然妻子连陆莲的定帖都准备好了?嫁妆单子还没给他过目呢,她怎么能擅自做主?!
被刚才那阵热闹混乱弄晕了头的陆经纬此时才真正觉出似乎有什么不对了,上前就要将陆夫人拦下来,忽又有下人来报,说是他在太常寺正值班的同事带了口信来,请他立刻去宫里一趟,好像是皇上关于过年祭天大典一事有话要问,陆经纬有点着急,喝了一声:“且等我回来再换帖!”
陆夫人淡淡道:“吉时不可误,也总不好让贵客们多等,祭天大典乃大事,一时半会儿恐老爷回不来,或者老爷另择吉日,届时再邀贵客登门。”
“这……”有客人立时表示为难,“到了年下公事冗杂,恐再抽不出空来。”
“陆大人有事且先去办,不妨碍这厢行事,有我等做见证,且大人你亦已露过面,父母双亲、媒人见证俱在,此礼可成!”
“是啊是啊!儿女大事,岂好轻易更改!”
“陆大人且赶紧去面君吧!不能再耽误了!”
一头是众宾客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劝阻,一头是值班同事派来的人不住地催,陆经纬本就不擅应酬,这种场面哪里应付得了,整个头都炸了,脑袋里一片混乱,闹闹哄哄中也不知被谁推出了家门,又是被谁推上了马车,一路就奔了皇宫去了。
结果进了宫也没能立时见到皇上,说是燕子恪正在御书房同皇上私聊,也不知聊的都是什么,左等右等不见皇上宣召,直到等得天都擦黑了才见燕子恪从里头出来,冲着他露了白牙尖一笑:“陆大人,恭喜。”
陆经纬不肯理他,跟着宣召太监进了御书房。
“且替我谢过老崔。”燕子恪对工部值班的人道。
工部那些上陆府门道贺的官员都是崔淳一的下属,而刑部的官员自然都是燕子恪指使去的,另还有武家在兵部的熟人,认不认识陆经纬的,只要能去的全都弄到了陆家去凑(添)热(乱)闹(子)。
陆经纬在宫里等皇帝宣召的时候,陆府中的文定仪式已经在众多官员及其亲眷的见证下完成了,陆夫人感谢了众人“来参加小女陆藕与乔乐梓大人的文定之礼”,订婚宴设在太平府衙,于中午开始,请了众人移步太平府用宴。
陆莲在自个儿院子听见前面的动静,着心腹丫鬟去前面打听了个清楚,心下既觉纳闷又觉可笑,纳闷的是陆藕说亲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漏,可笑的是她千挑万选居然选中了乔乐梓——放着宣德侯这么个优秀的人选不要,居然要嫁一个老男人,而且那老男人还是平民出身,家世单薄得可怜,还只是个四品官,听说纳征所送的定礼也不过才八合,真是太寒酸了有没有!
陆莲在房里笑了半天,转而又觉得有些不大称意——她是恨不得陆藕根本嫁不出去才好,亦或嫁个什么后宅妾室成群荒淫无度百无一用的草包,让陆藕一辈子在后宅以泪洗面那才解气!乔乐梓——哼,这么看来还真有点便宜陆藕了!
乔老太太早就在卫国公夫人的协助下于太平府后衙把定亲宴设下了,也不必大摆,终归只是定亲仪式,大家中午吃个饭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乔乐梓早也没了话说,事到如今只能认下这结果,强打着精神接待前来道贺的诸位宾客,吃着吃着,宫里来了旨意,原来是乔老太太四品恭人的诰封下来了,众人又是纷纷祝贺,都道是双喜临门。
待下午一一送走宾客,乔乐梓已经快累瘫了,是心也累身也累,歪在椅子上这才有功夫细细琢磨起本次事件前前后后的因果关系来——这老太太是怎么就知道京中有个陆府的啊?陆府好几个小姐呢,老太太是怎么如此精准地就命中了陆藕那姑娘的啊?卫国公夫人从中牵线?那老太太又是怎么认识卫国公夫人的?老太太进京才多久啊,怎么就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把这事给做成了啊?!再说老太太进京除了他和一路护送老太太的人之外还能有谁知道啊?
——找豆——麻袋!
——燕大蛇精病!——是丫!——必然是那丫!
乔乐梓仰天喷出一口血来——这回他可是被那货给坑惨了——人那小姑娘才十三岁啊就逼他下嘴!丧心病狂啊混蛋!——关键是这辈儿还差着呢吧?!陆家小姐和你侄女是同窗兼好友,老子和你这神经病是同辈儿,这这这——你特么是想占老子便宜的吧?!
乔乐梓正跟这儿沤血呢,忽听得家下急匆匆地跑进来报:“老爷,陆大人来了!二话不说地就往里闯,说要拉老爷到皇上面前去评理,说——说老爷骗婚!”
乔乐梓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陆经纬指定也被燕蛇精给坑了,这会子肯定也是才刚明白真相,一直跟他一样都被蒙在鼓里呢!——骗婚?面圣评理?评你大爷!
乔乐梓起身便往外走,人还没到就听得前面大厅处一阵喧哗,隔着玻璃窗刚好能瞅见他老娘手里挥着个半臂长的大粗白萝卜正劈头盖脸地照着陆经纬脸上cèi呢,陆经纬一厢怒吼着一厢连推带躲,可乔老太太是干啥的啊?!种了大半辈子地,干了大半辈子农活,别看上了年纪,那浑身的力气揍个半大壮小伙都不在话下,更莫说陆经纬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文人了,大白萝卜抡起来都出现残影了,打得陆经纬是鼻青脸肿嘴出血,接连向后踉跄着退闪,却哪里闪得开乔老太太追狗撵狐练出来的本事,一气儿揪着他头发追打,边打还边骂:
“个臭不要脸的老瓢瓤子!日你娘的还想悔婚?!上有天皇老子下有土地阎君,中间白纸黑字儿写得一清二楚!这婚事板上钉钉已经做实,你娘的狗腚一蹶放个屁出来就敢说不算?!就敢说不算?!你老子娘在你爹坟头上野和尚糙道士浑身流脓的骚叫花子囫囵下出你这野杂种来算不算?!算不算?!这会子腆着个diǎo脸跑老娘门上喷粪呵屎,也不低头瞅瞅自个儿裆里那套家伙什儿全不全!个鳖犊子的!直娘贼还敢悔婚!看老娘不怼出你一肚子屎来!你给我跑?!你再跑!我让你跑!跑!你个缺少的货!”
陆经纬从小富贵人家里长起来的,哪里听过如此粗鄙不堪的乡间骂人粗话啊,一时又气又瞠身上还疼,且他出来得还急,只带了两个贴身小厮就冲到太平府来了,这会子早被几名差役拦在厅门外,连个能上来帮手的人都没有,厅里剩下的全是乔家的人,老太太嫌旁人碍事这都还没让帮着她动手呢,就老太太一个他都难以招架,直气得胸内翻涌喉头发甜,一口血都冲上了嗓子眼儿。
正被乔老太太打得眼冒金星头皮揪疼,就听得厅门响动有人大步迈了进来,恍惚间看见是乔乐梓,上来将这老太太给拦了下来,陆经纬一口气还没缓匀,便听见乔乐梓的声音响在面前:“陆大人,这桩婚事有媒人作证,有宾客为鉴,定帖上签的是您的名字,您既已署了名,证明此桩婚事您已同意,何来乔某骗婚一说?如若这名字非您所签,那么骗婚的也是你陆家,乔某才是受骗之人,便是去面圣,乔某也是在理一方!陆大人,此桩婚事经今日文定之礼后已是举朝皆知,如若悔婚,于乔某来说,不过是被人笑话一阵子,日后照样能再择人家另谋姻缘,然而于贵府来说,令嫒这一生便毁在了你这做父亲的手里,就算你不在意六娘的生死荣辱,难道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今到了年下,正是考评官员政绩德行最紧要之时,陆大人你公然悔婚,无视礼法,戏弄官员,可曾考虑过后果?”
“你——你你——恶人先告状!”陆经纬气得哆嗦,“我——我便是让六娘出家也绝不让她进你乔家门!”
“我日你娘的狗杀才!”乔老太太一萝卜抡过去,正砍在陆经纬脸上,咔嚓一声那胳膊粗的萝卜就断成了两截,辛辣的汁水正溅进陆经纬的眼睛里,直疼得他拼命拿袖子擦眼,乔老太太一把薅住陆经纬早已散乱的头发,又是扯又是在脸上挠抓,“禽兽不如的畜生啊!自家亲闺女都这么糟践!老娘今儿跟你拼了!个下作娼妇养的阉驴犊子!”
“你——你辱骂朝廷官员——可知何罪!”陆经纬七倒八歪地厉声大吼。
“罪你个野狗的!罪你个野狗的!”乔老太太哪里管他,只管照死里往陆经纬身上招呼,乔乐梓生怕自家老娘吃亏,想上前拉架硬是插不进手去,三个人就在这厅里缠作一团。
倒是陆经纬带来的那两个贴身小厮机灵,来的时候就听陆经纬一路气鼓鼓地喝骂着要去都察院弹劾乔乐梓,这会子见自家主子被缠住了,两个咬着耳朵一商量——去找都察院的人来!让他们到现场来看看乔家是怎么欺辱朝廷官员的!让他乔大头被抓个现形!
其中一个掉头就往外跑,日常跟着陆经纬进进出出自是知道都察院的人都在哪儿,翻身上马一路飞奔着去了。
乔老太太正将陆经纬打得蓬头圬面衣衫不整抱头鼠蹿,就听外头家下提着嗓子高喝了一声:“大人!老夫人!江副都御史和洪副都御史来了——”
乔老太太耳朵尖着呢,都御史?在乡下看大戏可是知道这是什么官儿!一听这个,立马停了手,将自个儿头发抓个稀烂,再把身上衫子一扯,脚上鞋袜一撸,就地滚了几滚,在陆经纬和乔乐梓目瞪口呆二脸懵比的双双注视下坐在地上就开始拍着大腿哭嚎:“上天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啦——三品官儿打人啦——唉唷我的娘哎——打得我老太婆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这三品的官儿仗着比我儿官高一级——他强登我的门——硬闯我的户——打得我老太婆断了筋——碎了骨——跪地磕头百般哀求也无人做主——青天喂——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啵——赐下个铁面无私的御史大老爷给我老太婆申冤哟——我老太婆愿给大老爷塑金身、供香火、一辈子吃斋念佛哟——”
陆经纬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唾嘛的这老太太才刚还生龙活虎把他往死里打呢,怎么转眼就像是一个被打了的在这儿哭起冤来了?!这这这——这老太太是疯子吗?!
乔乐梓瞅见江、洪两位副都御史迈进门来恨不能拿袖子遮住脸假装自个儿不存在——老娘啊,您咋还把乡下妇女撒泼哭闹带上吊那一套给整这儿来了……
江、洪二位一瞅眼前这情形大肠都快笑抽筋了,就见那陆经纬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上还挂着血,头发早就揪成一团了,肩上还粘着好几大绺被硬扯掉的头发,看着都替他头皮疼,身上衣服更是皱得像是擦屁股纸儿,胸口处还粘着不知是浓痰还是鼻涕的东西,靴子也掉了一只,白袜子被踩得全是鞋底子印儿,走了两步还有点连瘸带拐。
再看地上已经干嚎得快抽过去的老太太,那底气足声音亮的,十里八街外都能听见,哭上几声便向着陆经纬那厢唾上一口痰,唬得陆经纬瘸着个腿才躲呢。
大致情形一看就知道原委,两位御史忍着笑还得假装诸事不知从头问来,陆经纬抢在头里要告状,还没张口呢,那老太太“嗝”地一声就厥了过去,慌得众人一团乱地涌上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口的抚胸口,折腾片刻老太太缓了过来,一把推开给自己顺气儿的儿子,伸手扯住出于礼貌凑近了看的两位御史,哭道:“青天大老爷!您二位可得给我们母子做主啊!这个姓陆的狗官——明明亲手签了字儿要将女儿嫁给我们臭蛋儿!转头就嫌我们聘礼给的少要毁婚!老太婆与他评理,他竟然动手打人啊他!他才刚还说——宁让他女儿出家做了姑子也不要嫁给个穷酸!你们评评理啊大老爷!这世上还有这样豺狼也似的亲爹没有?!我们臭蛋儿是个清官儿啊!哪来的那么多的银子供他姓陆的卖女儿似的骡子大张口啊!那定帖儿上白纸黑字都画了押的啊!他毁婚不算他还打我这上了年纪身子骨儿不好的老太婆啊……”
骡子大张口和画押什么的两位御史已经顾不得笑了,光见着陆经纬在那儿伸着胳膊指着乔老太太浑身哆嗦:“你——你你——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动的手——殴打朝廷官员——该当何罪——”
“青天大老爷啊!你们评评这理——我一个弱老太婆哪里打得过这壮比野驴似的狗官哪!”乔老太太砰砰地捶着自个儿胸口,慌得乔乐梓连忙上来阻止,被老太太抓住手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险没把乔乐梓疼出眼泪来。
“行吧,陆大人,乔大人,乔老夫人,”江、洪二位忍着笑,劝了半天才将老太太魔音穿脑似的哭嚎给劝止了,“此间的事我们大概也看明白了,陆大人且先回去,双方都请先冷静冷静,究竟此事该如何决断,我二人自会拟个章程出来——咱们明日早朝上见!”
陆经纬还要拉着这二人仔细说道说道,这二人却不肯多留,出门的时候倒是江御史略留了留步,转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陆经纬道:“陆大人,令嫒与乔大人的婚事,皇上那里可都听说了,您这真要是毁婚……呵呵,您回去仔细想想吧。”说着上马离去。
……
“结果弹劾的是陆经纬!”武玥露着后槽牙大笑,这位专程在星期六的上午跑到燕府来找燕七玩儿,就为了八卦这事儿,“说他戏弄礼法,上午才办了文定下午就要毁婚,还擅闯太平府后堂,伤了乔大人的母亲,逼亲女出家毁婚约,为父不慈、为官无德,陆经纬在殿上据理力争,咬定是乔老夫人动手打的他,奈何没人肯信——乔老夫人多大年纪了?他多大年纪?
“又说乔大人骗婚,结果出具了定帖一看,那上面分明是他的笔迹署的名嘛!且工部、刑部、兵部等好多大人都纷纷出来作证,说陆经纬当日分明是高高兴兴地将众人迎进府中行定礼的,也都看见他在定帖上署名了,这何来乔大人骗婚之说?他下午就翻脸不认账,把大家当猴耍,难不成大家亲自登门做的见证都不算数?这人证物证俱全,任陆经纬说破一张嘴也没人答应!
“听说你大伯还凑了一嘴,说乔老太太才受了皇上诰封就遭陆经纬登门折辱,这是没把谁放在眼里心上啊?你说这龙颜能不怒吗?!过两日对陆经纬的处置结果便能出来,咱们且等着看吧!——唉,就怕小藕和陆伯母受连累。”
“陆伯母清心寡念,小藕安分知足,就算有所牵连,她母女两个应也受不了多大影响,放心。”燕七安抚武玥,事实上这件事燕子恪已经给她透过口风了,陆经纬那货平时糊涂得把自个儿的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在朝中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这一回破鼓众人捶,弹劾折子一出,立时一群人跳出来跟贴,这种情况下皇上不可能轻轻放过他,搞不好要把他弄个外放,倒也不会贬得太厉害,至多降个一两阶,在地方上耗个三年五载的吃吃苦头再给弄回来,京中的宅子还能给他留着。
宅子既然留着,陆夫人自是要留守看家,陆经纬只能带着妾室或通房去任上伺候,可他最宠的许姨娘都快要生了,自是不能跟着他走,留在京中宅子里的话……嘿嘿,那还不得仰着陆夫人的鼻息生存?让你活你才能活,让你死——心要狠点儿的话,真能让你连母带子一尸两命!
陆经纬那时候还在任上呢,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又能怎么样?三年五载之后回来,人都没了好几年了,他还能查出什么来?
陆莲也好不到哪儿去,陆经纬一走,她嫁妆的事儿可就全归了嫡母来管了,凑合凑合随便给你弄些残次品装箱,让你有苦也没处说,在婆家受了气回来也只能指望嫡母做主,嫡母若是不管你,你哭下大天来也是没用!
待陆经纬回来时,陆藕也已成亲嫁到了乔家去,他再想怎么折腾也早已晚了。
所以说啊,燕子恪既然经手了这事,当然是必须要做成的,谁都甭想跳出来拦阻,谁拦谁就是跟自个儿屁股底下的位子过不去,陆经纬跳出来拦了,结果一嘎嘣这位子就给他支到了地方上,找谁说理去?
乔乐梓摇着大头:这货不愧是当朝第一宠臣啊!从龙之功果然不是假的,听说还跟皇上一个被窝里睡过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也并不意外,谁教当年先皇玩儿新花样,鼓励诸皇子隐瞒身份去官家书院就读一年以广开视听了解下情呢,结果因是非强制性的要求,其他皇子都不肯去,唯当今这位爱玩儿爱闯的万岁爷去了,非但去了,还一玩儿就玩儿上瘾了,且听说就是在官学里和蛇精病勾搭上的,后来好像还特么装模作样地参加科考呢,结果楞是没考上,当年的状元让蛇精病给得了,这下可好,有着这样的同窗(床)情谊,蛇精病果然成了当今这位杀开血路继承大统的头号干将——不宠他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