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后花园,燕七早几年前就转得吐了,不过这回还是有些地方与以前不大一样,原来映红轩的位置如今已被移平填满,出了琳堂姐杀人的那档子事,崔家人心里头多少也是觉得晦气,于是在那地方放了座三层楼高的假山石,周围开了块花圃,种了些月季,一片花团锦簇,看着倒也是生机勃勃。
众人此刻却不往这边来,只在湖边临水的敞轩处随意落座,请了班小戏儿在那里唱,孩子们闲不住,好在都是熟客,三三两两地就在附近闲逛游玩。
崔晞和燕七则去了后园最角落里的一处小阁,还夹带着燕九少爷,毕竟今儿除了燕家还有别家的客人,崔燕两家再亲近也不得不顾及着些外人口舌,该避嫌还是要避避嫌。
九·碧咸·燕默默地坐在当屋桌旁喝茶,听着他姐和她的竹马在临窗的条炕上边鼓捣东西边说话:“你还真做出来啦。”
“就是时间长了会漏气。”
“那是当然的,氢气这种东西见缝就能往外钻,所以你做的这个气球是没有办法长时间飞在空中的。”
“气球?这个名儿倒是贴切,比皮球更适合些。”
“叫皮球也行,毕竟这是用皮子做的,不过皮子到底还是重了些,虽然已经鞣得很薄了。”
“可以做一个大的,能把人带起来,这样综武比赛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用‘气球’直接飞到对方阵地的上空去。”
“这个想法很大胆,不过大家先要集体减减体重才行。”
“说到这个,你最近怎么又长肉了?”
“我也奇怪来着,昨晚过了过秤,马上就追平去御岛之前的体重了。”
“吃得多了?”
“是啊,可是控制不住,一回家就总想吃东西,我还以为这是要长个儿了,结果我被自己骗了。”
“呵呵,你还小,肉多些不要紧。”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对自己很失望。”
“怎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抗拒食物的,只要我想。可我现在想了,却没有做到。”
“家里做的饭总是你爱吃的?”
“并不总是,可就是吃得很多。”
“在别处也是这样吗?”
“在御岛上不是,从御岛回来之后就呵呵了
。”
“小九也是这样?”
崔晞看向燕九少爷,燕九少爷却正若有所思,闻言慢慢抬眼,望着燕七和崔晞:“我从来没有如此。”
“小九将来一准儿有出息。”燕七夸弟弟。
“……”不大吃大喝就是有出息?燕九少爷看着他没出息的姐,“你我每日所吃的饭菜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如果那些菜真的开胃到令人难以控制,缘何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七也并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崔晞眸子里亦多了份思量。
“你在御岛上时,要么只吃水果蔬菜,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吃,面对赴宴时满桌鱼肉,其中不乏你平时最爱吃的菜,你都可以视若无睹,缘何回到家中便无法自制?”燕九少爷的目光渐渐冷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他姐说到她对家里的饭菜难以抗拒,他还以为她只是不打算再减肥了,没想到,事情竟然不单纯。
“可如你所言,我们吃的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菜。”燕七道,她当然知道燕九少爷在怀疑什么,“就算我那儿常有些你不吃的零食,吃不了的我也都给了煮雨烹云她们。”
如果饭菜没有问题,那零食也可以被排除在外了,否则煮雨烹云几个丫头怎么也不胖?
“也许不是入口的东西在起作用。”崔晞道,并且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既然我不曾受到影响,就说明起作用的东西不在我们两个共同常待的地方,”燕九少爷看着燕七,语气低冷,语速也不再慢吞吞,“你的房间,煮雨烹云日常也总出入,她两个既未受到影响,便说明那东西是只有你能接触到,亦或接触时间最长的,别人即便每日亦有所接触,但可能不如你接触的时间长,因而受到的影响也不明显——煮雨烹云都很贪嘴。”
“许是身上的饰物,譬如荷包,香囊,坠子,”崔晞道,“亦或被褥,枕头,夹在棉花里,每晚睡觉时气味就入了口鼻。”
“庆幸的是这东西只有开胃作用,”燕七道,“万一让我长了一脸胸毛我就要哭了。”
“……”
“我想知道这东西是谁施加予你的,目的是什么。”崔晞看着燕七。
“不管是谁,都不会让人感到舒服。”燕七道。
不管是谁,左不过燕府中人,燕府中人,都是她燕七的家人,她的家人,想要让她一直胖下去。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掩住了眸中一片冷光。
三个人在小阁盘桓到晚饭开始前才离开,晚饭就设在了后花园,临水傍花,仰头便是明月,四顾灯火通明,湖心亭里有乐伎操琴,叮叮咚咚地隔岸传来,颇有几分意趣。
四家人分了八张桌落座,人虽少,难得的是气氛融洽,酒刚上桌,就有下人报说“燕大人来了”,一众晚辈儿及官阶低的同辈连忙起身,见远远地走过来个身高腿长霁月光风的家伙,这家伙节前才从外省回来,如今身上朝服都未脱,手里拎着个食盒,踏着月光走到近前,先和座上长辈们行礼,将食盒交由下人拿上桌去:“皇上赐的月饼。”
众人与之相互厮见过后方重新归座,热热闹闹地喝起酒来。燕老太爷悄悄问他:“从宫里直接过来的?”
“嗯。”
“怎没去闵家?芳馨带着孩子去那边赴宴了。”
芳馨是燕大太太的闺名
。
怎么老大夫妻两个还分开着去做客呢?通常上门做客不都是夫妻共同行动的吗?
“您二老都在这边,我就顺路过来看看。”燕子恪道。
老太爷没再多问,心里倒是挺高兴,哪个老人不希望儿女时刻惦记着自己呀。
但是老人家忘了,皇宫、闵家、崔家,根本不在一个方向好嘛,哪儿来的顺路啊!
燕子恪端着杯子往那边桌上看了一眼,见他家小侄女儿正和别人家一位小姐碰杯呢,旁边放着桂花清酿,那酒倒是不烈,还带着桂花的甜香,是他昨儿让人给崔府送来的,一共送了十坛,总能有那么一壶分到他侄女的桌上。
收回目光来就去找崔晞他爹喝酒,崔淳一握着他手腕低声和他诉苦:“内子近日疯魔了,三天两头往外头跑着玩去,家里这一摊子事也不管,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几个姑娘年纪又都还小,现在竟是全靠着暄哥儿打理中馈,我看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说的话内子又不爱听,几时请弟妹过来帮着劝解劝解,教她莫要每日不务正业……”
崔淳一虽算不上是妻管严,却也是不大管得住自己老婆,不得已只能求助燕子恪,两家是世家又是通家之好,崔夫人和燕大太太平日也聊得不错。
“嫂子每日在外都玩些什么?”燕子恪就问。
“还不就是同着一帮官太太们喝茶闲话,”崔淳一挠着头,“逢年过节亦或有个宴请时聚聚也就是了,这还天天往外跑,家里一大摊子事都不管啦?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都撇到一边去了,一群连京城大门都少出的女人,哪儿来那么多话可说?你瞅瞅,今儿她还要出去,一会子用过饭送走客人就要出门,说约了几个老姐妹到尼庵里住一晚去。”
“哪一个尼庵?”燕子恪问。
“听说是普济寺后头有个普济庵,前不久才建起来的,香火很是旺盛。”
“佳节里去随喜亦不是坏事。”燕子恪笑呵呵地宽慰道。
几桌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转眼那一轮明月就升上了碧霄,撤去残席,重新铺摆上瓜果糕点,崔夫人便在那厢张罗着设香案,好教男孩女孩们一起过来拜月。
“男不拜月”的讲究在正史上是清朝以后的事了,这个时代男孩子们也一样要拜月,迎着月亮设上供案,供着画了月神与玉兔的月光纸,摆上月饼、鸡冠花、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以及各色的时令瓜果如石榴、葡萄、红枣、菱藕、柚子、芋头、香蕉、柿子、花生、毛豆等等,下头铺了一地的蒲团。
大人们都只在桌旁坐着,笑着看年轻人们热热闹闹地跪了一地,男孩子们拜月,望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孩子们拜月,求的是貌似嫦娥、洁如皓月,挨挨挤挤地跪了,对着月神一拜再拜。
崔晞同燕七并着排,笑着对月许愿:“望小七怎么吃也不长胖。”
“这个愿望太好了,”燕七拜下去,“望小四再也不生病。”
“望小七长乐无忧。”崔晞笑。
“望小四乐享年华。”燕七再拜。
“望小七……”
“你们这是要把月神累死嘛?”崔暄蹲到旁边瞪着两人,“还‘怎么吃也不长胖’?别为难月神好嘛!”
“你许了什么愿?”燕七就问他。
“天天都有千金入账。”崔暄美滋滋的扬起眉毛。
“想娶媳妇就和伯父说啊
。”燕七道。
“……此千金非彼千金!是入账!不是入帐!”崔暄直想一口狗血喷燕七一脸。
“你现在也没少挣吧,听说把私房钱藏在床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块地砖下头了?”燕七问。
“……”崔暄额筋直跳地瞪向崔晞,“你偷看我藏钱了?!”
崔晞淡淡道:“还用偷看?进去一找就找着了。”
“……”崔暄抓狂,“找着就找着吧,你还告诉燕小七干甚?!”
“怕你忘了啊,多一个人帮你记着更牢靠。”燕七道。
崔暄一口血喷出来,决定再也不理这两个臭小孩了。
拜完月,将月光纸符连同纸扎的元宝和纸钱一起焚化,这场仪式才算完了,上过供的瓜果月饼取下来大家分食,如果月饼剩下了也不会就扔掉,收在干燥风凉处,待岁暮时取出来合家分用,谓之“团圆饼”。
这个时辰方是赏月的最好时候,大人们起身,在主人家的引领下前往府中最高楼赏月,孩子们有的跟着去了,有的则留在外头燃灯玩儿。几位七八岁的小少爷在小厮们的看护和帮助下捡来瓦片叠成七级宝塔的样子,里头燃上柴禾,看上去四面玲珑如同火树,这样的灯叫做宝塔灯,有求取生活平安之意。
小姐们燃的灯则更有趣味一些,比如镂瓜作灯,其形似月,亦有素馨茉莉灯,燃起来香气四溢,崔晞现给燕七做了一盏红柚灯,用刀子在红柚皮上雕刻出各种鲜花异草,中间安放一个琉璃盏,挑在手里红光融融花影森森,分外的漂亮。
挑灯游园,闻桂赏月,这良辰美景令大家都玩得都十分尽兴,最后一个节目是放天灯,众人聚在空地处,手里捧着黄纸红纸乃至绘了花纹的纸糊成的孔明灯缓缓放上天去,仰着头看,明晃晃一大片升腾起来,天际各处亦有成群成片的孔明灯先后飞升,像是结伴游弋的星群,众人正看得入迷,却见花园里不知哪一处忽然飞起一个庞然大物来,夜色里看不大分明,黑乎乎的好似一个硕大的球,球的下方却用线悬着一盏彩绸轻纱扎就的嫦娥灯,外形是个惟妙惟肖的美人儿,腹内燃着灯火,将整个人照得通明,轻纱长绦绕在肘弯与腰间,飞起来衣袂飘飘,竟就这么被那大球带着一径向着天上冲去,简直就是嫦娥奔月的真实情形儿!
众人不由齐齐惊呼起来,那纱灯兜不住风,是怎么放上天去的?还有那个大球,它是怎么能飘飞起来的?而且飞得还那么快,比所有的孔明灯都快都高,转眼就上得了九霄去,伴着风腾云驾雾,远远地仿佛都能听见街上的人群也在跟着惊叫。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灯牢牢地吸引住了,直到看着它渐渐飞入了月亮里,仿佛就停在了上面冲着人间招手笑,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一刹,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凭添了一抹幽情与温柔,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另一半的身影。
燕七和崔晞从桂花林里钻出来,落了满头满身的桂花瓣,“可真好,”燕七仰着脸,花枝抖落的晚露粘在睫毛上,“你成功了,崔大师。”
“成功的第一步,”崔晞也仰着脸,眼底映着星,“几时它能带着我飞上云霄,几时才算真正的成功。”
“身未动,心已远,”燕七道,“只要心是自由的,身在何处都不是束缚。”
“说得好。”崔晞笑着收回目光,“如此我也不必直上青天去了,只要能追上你的心,我也就自由了。”
“不必追啊,”燕七道,“我一直都在你左右呢。”
崔晞笑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入鼻的不是鬓角肩头的桂花香,而是一股冷沙沙的清霄的味道,是站在云端,自由逍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