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拖着被武长戈操练得快散了架的胖躯,被元昶拽着一路奔了假山,后头还慢悠悠地跟着燕九少爷。
“你来干嘛?”元昶不满地瞪着他。
“别问了,快走。”燕七道。因为这问题她已经先问了燕小九了,燕小九说怕她卡在洞口,总得有个人能搭把手把她弄出来。
那洞位于一株植于不起眼处的大芭蕉树下,倒压了“蕉叶覆鹿”这典故。洞口的形状的确像是一只梅花小鹿,大小只有一个鹿身那么大,就算是元昶恐怕也很难钻得进去,平日里更不会有学生尝试往这洞里钻,因而洞口青苔生了厚厚的一层。
“应该不会是这里。”元昶断定,一指燕九少爷,“除非是他这样的骨头架子,否则谁能钻得进去?”
“那回吧。”燕七也不想勉强,正累得只想赶紧回家趴窝呢。
见燕七想走,元昶又改变主意了,伸手进那洞口里探了探,眉头一挑:“有风!”
有风,说明这洞不是死洞,它的另一端有通风口。
“不若我把这洞口踹大点好了,我看这石头似乎也不是很结实。”元昶大概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已经有了“破坏公物”之嫌,因而先看向燕家姐弟,这两人若是不同意的话就只能再想其他的法子。
结果人俩根本毫无公德心,一个揣着手不理会,另一个将头一点:“好啊。”
元昶挺高兴,头一回自己干坏事有人这么捧场,顿时有种狼狈为奸的精神愉悦,当下二话不说,气运丹田劲发双足,跳起身一声断喝,一脚向着那洞口石头蹬去,“咔啦啦啦”一阵碎裂声响,鹿影成了野猪影,放燕七通过也都不成问题。
“进!”元昶精神十足地一挥手,迈步率先钻进洞去,燕七和燕九少爷道:“你在这儿等吧,我很快就出来。”
燕九少爷继续没理会,揣着手倒先她一步迈进去了。
洞腹内阴凉潮湿,洞底凹凸不平还布满了幽苔,一个走不小心就要滑上一跤,燕九少爷无法再揣着手,只得一手撑着洞壁慢慢往前挪,突地脚下一个趔趄,还是没能避免滑摔,身子一仰,眼看便要坐到地面那坚硬不平的地上,忽觉背上多了两只软软的胖手,比磐石还要稳,比山藤还要韧,只一揽一扶,便将他稳稳地托住,重新扶他站好,听见耳后那一如既往、一成不变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别扶着洞壁,全是尖棱利角。”紧接着手上一暖,被她牵住了手,就像是小时候的每一天每一月,这只手总是这样暖暖牢牢稳稳地牵着他,穿过门跨过槛,走过春度过秋,在没有爹娘陪伴的每一个日夜寒暑,只有这手,一直是他最安心,最温暖的依靠。
好在洞腹越来越宽,也能勉强并排走下两人,姐弟俩挤挤碰碰的摸着黑往前走,倒也不必担心撞到洞壁,因为前面还有元昶在开路。听说修习内功的人可以夜间视物,看样子所传不虚,那货一直在前大步走着,没见半点犹豫,更不必打亮火折子照路。
“喂,我说,”元昶忽然开口,“这次说不定真的摸对了门路,地上有只水囊!肯定是有人来过这里!”
有了发现就有了动力,三人继续往前走,而后惊讶地发现这个洞当真深得可以,两刻钟的功夫过去,居然还没有到头。
“照这个长度,我们这会子都已经走到了书院外面去了哇!抢亲。”元昶推算着。
“若是按这个方向,”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接话,“我们此刻的位置,正是在书院的后山山腹内。”
“难不成这个洞是通向那个‘三友洞’的?”元昶有些兴奋。
“十有八九。”燕九少爷道。
“果然这一环一环是有人精心设计过的!”元昶一咧嘴开心起来,他喜欢探险,更喜欢跟……嗯……某人一起探险,比如燕小胖,逗她玩儿很有意思,如果能一边逗她玩一边探险,那就更有意思了,而且现在他就在做这件事,今天真是不枉此行啊。
又走了近一刻的时间,前面空间豁然开朗,听得元昶一声低喝:“果然!”紧接着一团火光由他手中亮起,吹燃个火折子照给燕家姐弟看:“三友洞!真是三友洞!”见火光照处,一处天然的钟乳石洞出现在眼前,而正前方,有三块人形大石比肩而立,彼此间又有横向石梁相连,宛如三个人在那里勾肩搭背,亲昵非常。
“石上有字。”燕七眼神好得很,三个人过去立在石前细看。
但见这三块大石的石身上,每块都只刻了两个字,分别为“清商”、“玄昊”、“流徵”,燕七同燕九少爷不由对视,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卧槽”,元昶则还在那厢好笑:“谁还给仨石头也起上名字了?哎你们瞧,这三块石头的‘腰’上各系着一块玉佩!”
说着伸手依次托起那三块玉在火折子的光下照,燕九少爷指了指三块石头脚下放着的一只积满了香与灰的小铜香炉,道:“有人在这里拜把子。”
“你怎知是拜把子而不是有男女学生跑到这里来私拜天地?”元昶挑着半边嘴角坏笑。
“三友洞,结玉缔盟,”燕九少爷用看白痴的目光瞟了眼元昶,“这里有三块玉,你以为这是在np?”
“‘嗯屁’是什么?”元昶瞪他。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燕七胖脸一热,谁把燕小九给教坏了?!立刻引开话题,指着三块石头后面的洞壁道,“上头有字,小九来给大家朗诵翻译一下全文。”
燕九少爷用看穿一切的目光扫过他姐的脸,在那洞壁上看了一阵,而后方慢声道:“说的是三位好友在此结义的事……”
“刘关张?”元昶怪笑。
“……石头上刻着他们的字,”燕九少爷已经懒得理会智商余额不足的人了,“洞壁上刻的便是结义词,无非是‘甘苦与共’、‘同心同力’、‘携手江湖’、‘共展鸿图’等语,然而……这在段结义词的下面,又被人添了一段话上去,这段话与结义词似乎并非同一时间所刻,下面这段话看刻痕似乎要晚于结义词数年,写的是:‘鸿图未展义先断,可笑当时少年心。自此吾入黄泉去,只愿来世不逢君。解劝有缘后来者,莫使冰心投暗襟。世间最毒权生欲,多少豪杰误到今。’这段话的下面,还有一段,只是似乎被人毁过,什么都看不清。”
“果然那石桌上的线索是这人故意留给有缘人的。”元昶右拳击左掌地恍悟,“看这几段话的意思,这三人原本是极要好的朋友,而后跑到这三友洞来拜了把子,结果后来因为其中有人因权利而生了私欲,导致三人分崩离析,这个人临死前回到了当初结拜的山洞,忿而留诗,痛斥那人绝情断义,而且肯定还留了什么重要的话,却被剩下那两人给毁掉了——对不对,燕小胖?”不问燕九少爷只问燕七逆袭之好孕人生[反重生]。
“白话译得不错。”燕七道。
“……”元昶又在那三块大石上打量了几眼,“你们说,这三个人里究竟是哪个人背叛了誓词和兄弟,又是哪个人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导致送了命?”
燕家姐弟半晌都未吱声,元昶觉得奇怪,转头看向二人,见燕九少爷只在旁边揣手站着,燕七却绕到了三块大石后面,上上下下地看景儿。
“行了,走吧,这个谜至此就全解开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元昶过去把燕七从石头后面拽出来,“明儿咱们再去别处逛逛,说不定还有这样的谜可解。”
燕七回着头,扫了眼三块大石对面被乱石塌下堵住的三友洞的洞口,洞口的边缘,有着不易察觉的几抹火药燃烧过的痕迹。
沿原路从鹿影洞口出来,三个人齐动手把这洞又重新堵了上,还用藤草等物将这洞口掩住,元昶本来还觉得多此一举,后来燕七说这是他们三人才知道的秘密,不想别人来分享,然后元昶就高兴了,堵洞堵得比谁都积极。
等从书院出来时,月亮都已经高高挂上了头顶,双方挥手道别,各自取路回家,燕家姐弟俩在马车上对坐沉默了半晌,燕九少爷方慢慢地开口道:“是不是他?”
透过车窗的街灯影不断从燕七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她的声音一如她的神情,平平淡淡,无波无澜:“是不是他有什么所谓,他活着就好。”
燕九少爷笑了笑,一手支了腮,另一手在桌面上慢慢划着什么:“写有‘流徵’那块石头上所系的玉的形状,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哦,像‘甲’字多了一竖,又像是一道门的图样的那块?”燕七想了想,“我没见过,不若直接去问他。”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不是在生你的气么,肯见你?”
“啊,被你看出来了。不若你自己去问啊。”
“呵呵。”
“……最近他大概还是不会见我。”
“你可以让一枝带话给他,就说见到了他的那块燕子形玉佩。”
“好吧……真是傲娇啊。”
姐弟两个回来得晚了,伙房留的饭都温了三遍,今天是请安日,原本晚饭是要全家一起吃的,好在燕九少爷早便让葛黑带了话回来,说是先生留他帮忙查些资料,燕七那里也要加练骑射云云,把家长们忽悠了过去。
燕七饿过了劲儿,便没有留在前头同燕九少爷一起用饭,一直穿廊过院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却见杏黄灯影里,海棠花树下,那人一袭霁蓝麻布轻衫负手而立,鹦鹉绿鲤鱼在廊里瓮声瓮气地学着驴儿叫,原本有些好笑的情形,却在他一身的水月清华里隔得遥远,像高高地坐在雕花栏里听着台子上的丑角儿唱戏,见燕七进来,那丑角儿立时闭了嘴,月光乍满,泻一地流银,谱一曲清商。
“又不曾吃晚饭?”他看着她问。
“减肥呢。”燕七道,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别多想啊,不是因为你不理我。”
“多少吃些留下吧,魔族美人!。”他说,一伸手,从燕七的肩上拈下一粒小小的苔藓叶,“去哪儿玩了?”
“三友洞。”燕七道。
他看着她,忽而一笑:“题是小九破解的?”
“嗯。题是你出的?”燕七问。
“呵呵,难不难?”他问。
“可难了,谜套谜,环连环,数术不精深的人,第一关就要败下阵来,就算数术好,对机巧不敏感的人也发现不了镜面反光的秘密,并且此人还要善猜谜,要通《易》,要常去藏书阁,要博学,还要贪玩,书院的每一处角落都须熟悉。”
“唔,过奖了。”
“……”
“看到洞壁上刻的字了?”
“看到了。”
“莫要说出去。”
“好。”
“还是不肯告诉我那制火衣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拿三友洞的秘密来换。”
“……好罢,此事作罢。”
金曜日星期五,下午的后两堂照例是各项赛事,因而中午的午饭元昶吃的格外多,把燕七那份韭菜炒茴香都抢过去吃了,吃饱喝足,摸摸肚子,喷着嘴里的韭菜味儿道:“今儿中午要养精蓄锐,不能去玩儿了——话说回来,你大伯的字就叫清商,你怎会不知?”
“我知道啊。”燕七递给他一块薄荷膏。
元昶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含在嘴里:“那你昨儿怎么不吱声?我还是听我们教数术的先生今天上午说起来的,他把那道九宫格的题解开了,而后说起当年锦院最厉害的九宫格高手便是‘燕清商’,我一听姓燕,便问他那人本名叫什么,这才知道原来是你大伯。”
“哦。”
“哦什么哦,你回去没问问他那三友洞的事啊?”元昶瞪她。
“《抱朴子·畅玄》曰:‘夫五声八音,清商流徵,损聪者也。’损聪,就是伤耳朵,何必要问。”燕七道。
“……”元昶伸手在燕七额上弹了个脑崩,“跟燕九学会拽词了是吧?我只知‘商’乃五音之一,其调凄清悲凉,而‘清商’则比‘商’调还要高半个音,听来更觉悲至泣血——乐艺课上先生不是教了么?”
“我比较喜欢‘清商’的另一个意思,”燕七道,“‘惯年年、来趁清商。不应素节,还有花王。’清商也当秋风讲。”
“哈,你喜欢秋风?那我也将我的字改作清商怎么样?”元昶说完忽地有点脸热。
“你并不像秋天那样高远澈凉,”燕七倒是认真地想了想,“你更像夏天的炎日,不若字‘永日’吧。”
永日。
元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