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庙里来了个游方道人的事,很快念福就知道了。
要是普通人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在外游荡,一定会惹人疑心,可僧侣道人显然都是不走寻常路的高人,所以念福听了,也未必留心。
天已经黑了,小薯仔要睡觉了。
因为给他师公惯出来的毛病,这孩子睡着一定要人讲故事才行。还不能乱讲,他能从语气声调的变化里,听出你有没有在认真的讲,不合格要嗷呜打回去重来的。
念福肚子里没苏澄那么多黑水,所以她只能编了故事讲给他听。
“……小美人鱼这个时候才明白,不管王子爱不爱她,他要娶的始终都是公主,因为他们才是门当户对的一类人。而她,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公主身份,哪怕甘愿卑微到尘埃里,也是没有用的。”
念福点着儿子的小鼻子,严肃的告诉他,“所以,小薯仔你要记住,千万不可以和那个渣渣的王子一样哦。你要喜欢人家,就要跟人家在一起。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对人家好。因为给人希望,又让它破灭,这是很不好的事,会遭报应的。尤其女人,都是很小心眼的。”
胖白薯傻乎乎的听着她的情感早教,然后挥舞了一下手脚,咿咿呦呦叫了几声。
念福当儿子听懂了,深觉自己教导有方,伸手拍了拍他,“好啦好啦,故事讲完了,睡觉觉啦。”
胖白薯很乖的应声打了个大大哈欠,瘪了瘪小嘴,慢慢闭上了眼睛,睡觉了。
搞定了这小子,念福也可以休息了。
不过她没有睡,而是重新洗了个手,认认真真抄起了经书。
小丫头春苗道,“要不郡主歇一日吧?今天时候不早了。”
可念福头也不抬的道。“答应人的事情不能不做,答应菩萨的就更不行了。我说了每天要抄一篇的,就一定要抄到。”
来做法事,念福不是做样子。她是很认真的做。还给最讨厌写毛笔字的自己规定了任务,每天必须抄写经文。
眼下,兴哥儿的消息还没有确实,孙老大夫还在,她就不能放弃。
等她抄完经书,已经二更天了。被这个时代调整过来的生物钟,早困得睁不开眼睛,洗漱了歇下,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春苗轻手轻脚的收拾了屋子,把她用过的脏水倒出去泼掉。却意外的看见白宣没睡,穿着件蓑衣扛着厚厚的草垫子去马厩。
“你这是干什么?”
白宣道,“这山下比底下可冷多了,又下了雪,我给马儿也加些草垫。否则冻病了,明早下山就没法走了。”
春苗闻言,从屋里搜罗出一碟点心和几个大芋头,“主子在这里做法事,只有这些素东西,你拿着,忙完了烤烤再吃。省得半夜里肚子饿。”
白宣笑着道了谢,自去忙活,春苗收拾妥当,也自闩门歇下了。
而在前院,假扮游方道人的冲虚还在和庙里的小师父有一搭没一搭的拉话。
“这是哪个大户人家这么诚心,都快过年了还在这山中做法事。”
“可不是?想来菩萨有灵。必会保佑她心想事成。”小师父早收过封口令,并不接他的话。
冲虚袖里暗藏了一锭小元宝,想了半天怕打草惊蛇,到底也没拿出去,自也歇下。可心里却觉得这单生意似乎没那么好做。
虽然念福带的人不多,但都很守规矩,庙里打点得应该也很到位,没有人多说一字。这样的买卖要是他从前干独行大盗时,就会放弃了。
一个家,不管大小,要是有条有理,门户谨严,其实是不太好偷的。说白了,就是苍蝇不盯没缝的蛋。
可想想瑞安说过的一万两黄金,他又有些不甘心。富贵险中求,要不还是拼一把吧。
他闭上眼,阖目假寐,养精蓄锐。
夜,渐渐的深了。
小小的药王庙,灯火渐熄,静得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念福已经习惯了山上的天气,倒也不觉得什么,胖白薯更是个不挑床的,给他个地方就能呼呼大睡。
倒是白宣有些睡不安宁,因他爹白祥不在,他得负责照管马匹,虽然之前加了草毯,又给马喂了回草料,可他总怕马儿不适应,明天回程要闹毛病。
一时又想起自家生病的小子,心里也着实放不下。
说来也怪了,孩子原先不过是入冬时有些着凉咳嗽,吃了两副高老大夫开的药就好多了。可近来也不知怎地,老是懒懒的没精神。
白宣跟苏澄说起时好象挺爷们的,不用他操心。可自家的孩子,心里哪有不记挂的?
说来这孩子生下来,他就扔下跑了,也没带过他几天,可偏偏一上京,孩子就是跟他特别亲。
每天有好吃好喝的,都要留下来,奶声奶气的说要给爹爹。每天他一回家,孩子就会迎上来仰着小脸说,爹爹做事辛苦了,爹爹坐,爹爹喝茶,爹爹吃东西。
白宣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温暖也很妥贴的。
自家的孩子都是宝。
看孩子这样老不好,白宣也想着,等明儿下山应该能歇半天,就带他去高老大夫那里再正经看下。
媳妇茶花已经跟他讲了好几次了,可他总觉得小孩子没什么大事拒绝了。何况他们去高老大夫那里看病拿药,最后付账的都是主子,跑太多了,未免让人讨嫌。但就快过年了,还是给孩子正经看下的好。
在这里辗转反侧的白宣,不知道在破园的家里,他的儿子已经发起了高热,小孩子说不清楚,只知道难受得哭。
茶花急得问婆婆,“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白祥媳妇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突然发起了病,可要怎么办?
白祥看孩子难受成这样,坐不住了,“不行,我去跟主子说一声。咱们带他去高老大夫那儿看看吧。”
因已过了二更,他们出门就算犯宵禁,不找主子拿了府里的令牌,出去是会被抓的。就算要打扰。也得打扰一回了。
苏澄倒是好说话,虽是从睡梦中被叫醒,可听说是孩子犯了急病,半点没生气,披衣坐起,吩咐管事取了令牌,赶紧套个车送他们去,省得路上吹了寒风。
白祥千恩万谢的抱着孩子要走,苏澄突然想起,顺手从被窝里把热烘烘的汤婆子拿了出来。“你把这个带上,给孩子焐着。”
白祥抱着孩子又道谢,他没进屋,可苏澄从打起的帘子却忽地瞟了那孩子一眼,脸色忽地一变。“你把孩子抱近了我看看。”
白祥不知何事,上前了几步。
苏澄定睛一看,孩子烧得红红的小脸上,已经冒出了米粒大小的小水疱。他顿时大惊失色,“痘疹,他在出痘!快,立即送到高老大夫那里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白祥吓懵了,连马车也来不及等,抓着令牌就跑了出去。
苏澄赶紧让人跟上,回过头来,他也惊得不轻,赶紧吩咐人清扫屋子。焚香驱除秽气。
这不是他大惊小怪,嫌弃人家。实在是这个年代,小孩发痘疹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从前他还年少时,就曾经亲眼见过自家弟妹发水痘。先是一个,后来陆续传染了好几个。最后侥幸活下来,只有一个妹妹,原本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脸上硬是落了难看的麻子,只能择个家境一般的老实人低嫁了。
苏澄是不怕什么,可他怕小薯仔给传染上。那孩子要是出点什么事,可真是要他的命了。
这会子,苏澄倒是庆幸小薯仔在山上,躲过了家中这一劫。可他却不知,小薯仔在山上的劫数也快来了。
因惦记着家里的儿子,还有马厩的马,白宣总睡不踏实。
迷迷糊糊快四更时,他又醒了。起来撒了泡尿就更睡不着了,正寻思着要不要起来算了,忽地听到主屋那边传来婴孩模糊的哭泣声。
白宣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了衣服出去看,是小薯仔睡到半夜起来尿尿吃奶,突然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家,后知后觉的害怕了。
幸好亲娘在身边,拍哄了一时,小薯仔慢慢安静了下来,又接着睡了。
白宣知道没事,跟值夜的侍卫说笑道,“我儿子也是这样。才来京城时,半夜醒了,哭着说,我家呢?这不是我家。”
侍卫也笑了,这一闹腾,白宣彻底睡不着了。起得太早,肚子有些饿了,他想起春苗给的那几个芋头,正好拿到火炉上烘了,跟人一起吃。
而夜深人静中,这里的动静也被一直窥探着这边的冲虚听到了。
天!
郡主的孩子居然也来了?如果不是的话,下人的孩子怎么会允许住在主屋里?
冲虚可真是又惊又喜,原本想着抓一个郡主可能还有些难度,可如果郡主还带着孩子,那就好办多了。
他也假装起来撒尿,拿了*香,把住在前院的几个师父全迷晕了。然后悄悄开了庙门,静静等着。
因为念福这里的侍卫只管守她的后院,是以前院发生的动静,众人一无所知。
三更将尽,四更至。
冲虚手下的那帮人,包括李青瑞安,全都悄悄上来了。
入了夜的山风极大,呼啸着宛如奔腾着千军万马一般,很好的掩盖了他们的马蹄声。虽然走得也很是艰难,但不必拉车,终究还是上来了。
只是冲虚看到他们居然骑了马上来,当即暗骂了声蠢货。
上山容易下山难。
尤其这样的雪天,骑着马上来都这么艰难,要怎么下去?到时都不用人追,一不小心就能摔个大马趴。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迎上前,在离着药神庙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把他们截住了。大概说了一下后院的地形,安排人分路包抄,
这些本就是强盗这行的拿手本事,大伙儿都没问题。天太黑,冲虚也没留意到瑞安和李青看着他时的一抹异色。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时白宣的芋头烤好了。看分给值夜的侍卫后还有多的,他便好心来送给前院守夜的师父。
只没想到看到人晕倒在地。而前院的门还开着,隐隐约约看到不少人正往这里潜行。
“贼来了!山贼来了!”
白宣不管不顾的扔下芋头,惊叫着往回飞奔,头一个冲到念福屋外道。“郡主快起来,有山贼来了!”
念福听到动静,已经披衣起来了。来不及多想,她把睡得跟小猪似的小薯仔抱了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了,迅速将他连人带小棉被一起,裹进厚厚貂皮,打了一个包,把白宣叫了进来。
只是最后要把孩子交出去时,她问了白宣一句。“我能再信你一回么?”
千言万语,全在这一句话里了。
白宣微怔,瞬间满面坚定,“我就是死,也会护住小主子的!”
好。念福把孩子塞到他怀里。“带他到后山躲起来,旺财你也跟上。玉椒,你帮他开路。”
说话间,一屋子人全都惊醒起来了,侍卫们吹起特制的哨子,划破夜空,还在屋后的高杆上点起巨大的油灯。
冲虚见暴露了行踪。索性再不隐藏,而是明火执仗的包抄过来。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苏澄早在后山脚下埋伏了一队人马。早跟这些侍卫说好,若是山上出了事,不管是什么情况,立即吹哨点灯。这样山底下的人会以最快的迅速赶上来救援。
念福叫白宣带着孩子从后山走,无疑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而那伙土匪行动也迅速之极,就这么短短的时候,竟是包抄到了后方。
玉椒迅速打出一个缺口,让白宣带着小薯仔先跑。自己跟人缠斗起来。而旺财也紧紧跟随在白宣身边,不离半步。
眼看很有可能被人埋伏,冲虚再不犹豫,“快,冲进去,先劫了人再说!”
只有人质在手,才能保得住性命,然后要谈什么条件才好说。
但他绝不会想到,苏澄为了掩人耳目,虽然派来的都是些普通侍卫,但他却给这些侍卫们配备了军队中杀伤力最强的短弩。
虽然一共只有五副,但每次都可以连发三枚,用在这样中短距离的作战中,简直是如催枯拉朽一般。
围攻上来的强盗很快就倒下去一批,就连冲虚,都一时不查,腿上中了一箭。如果不是冬天,穿了厚重棉衣,那箭简直要把他的腿钉个对穿。
“住手!”突然,女子尖锐的嗓音凌厉的叫了起来,是瑞安。她看情况不好,推出了自己的保命符,“郡主,你要是再不叫住手的话,我就把孙家这个小杂种杀了!”
连冲虚都不知道,她手上居然还有这么一张王牌,顿时惊喜起来。
主屋大门洞开,嘉善郡主在一片灯明烛亮中,衣衫整齐的出来了。
她并没有打扮得多么富贵,可冷着一张脸的气势却让冲虚都暗暗惊心。
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你终于还是来了。”念福看着瑞安,目光中有轻微的释然。终于把她引了出来,这些年的恩怨也该做个了结了。
瑞安手上拿着匕首,抵在小男孩的脖子上,目露凶光,“原来,你早就算到了我要来。那你在这里,就是为了引我上钩吗?”
念福道,“法事是真的,引你上钩也是真的。不过,你要跟我谈条件,怎么证明你手上的孩子就是兴哥儿?”
瑞安冷笑着一手撸开小男孩右腿裤子,露出他脚腕外侧的一处青色胎记,“你要是查过他的底细,就该知道,这孩子生来就带着这块胎记。”
念福注意到的,却是孩子细细脚脖子上拴着的铁链子,早已经把脚腕磨得红肿溃烂了。而且这样大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只穿着条薄薄的单裤,身上套着一件过大的旧棉袄,冻得嘴唇乌紫。
念福心头一痛,自做了母亲后,她越发见不得这些虐待孩子的事,再看瑞安一眼,对她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说吧,你的条件。不过在你开口之前,最好先掂量清楚你目前的处境。我的人正从山下赶上来,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如果你好好的把孩子放了。兴许我会给你一个全尸。”
瑞安冷笑起来,“那样的话,我不如干脆拉着这个孩子陪葬好了!”
她猛地扒开那孩子过大的棉衣,就见在他的棉衣里。也只穿着一件单衫,缠着一层又一层红通通的旱天雷,正是最厉害的一种鞭炮,还有一股浓重的火油味。
看念福脸色微变,她挑眉得意笑道,“你不是很会用火么?只要你弄个火星子出来,这孩子马上就会烧成了火球,还炸得噼里啪啦的,你想不想试一试?”
她简直不是人!
念福微吸了口气,命令自己保持冷静。“说吧,你想要什么。”
瑞安眼睛一眯,凶狠毕露,“我想要你死!”
冲虚一愣,他是求财的。弄死个郡主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不不,我们只是求财!”
可瑞安往旁边递个眼色,冲虚冷不防间就觉后腰一痛,幸好他当了江湖经验老到,警惕性甚高,生生的身子一扭。避过了要害,可仍是伤得不轻。
扭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在自己身后捅暗刀子的李青,冲虚又惊又怒,“你……你竟敢对我下手?杀了他!”
可他手下的那些打手们却是没有一个动弹的,反而看着他。眼神冷漠之极。
冲虚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整个人恐惧而害怕的颤抖起来,“你们,你们居然敢背叛我?”
李青阴森森的道,“你一个人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够了。等你一死,你所有的资财就是大家的,那么大家还为什么要为你卖命?师叔,识相点,还是早些上路吧。”
冲虚真是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开的那几个时辰里,李青和瑞安居然把自己的手下全部策反了。
不过也难怪,他们要做的是这么大的一票买卖,谁不眼红?
怪只怪自己大意,一时没料到这一层,冲虚心中又悔又恨。
却又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倾囊相助,方才也没告诉他们郡主的孩子也在其中。这对小年轻虽然够狠够毒,但明显经验不足,如今没有了他的襄助,是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的。
所以他忍着剧痛道,“你们想要我死,还不够火候。”
说着话,他猛地从怀中掷出一枚霹雳弹,砸在地上,散出浓浓的一团白雾,而他也借着这团白雾,消失了踪影。
他跑了,大家都没空搭理。
瑞安重又看着念福,眼中寒意彻骨,“如果你够狠心,尽管让手下放火,或是放箭,有这孙家的小杂种陪葬,我也算死得不冤了。只不知,你将来要如何度过那漫漫长夜。到时会不会想起,有一家人是被你害死的,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念福紧紧攥着双拳,才克制住冲上去揍人的冲动,“瑞安,我自问我们家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
瑞安冷哼,“什么是恩,什么是仇?你要真的那么好心,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乡下丫头,而要来抢我的地位?你抢了我的地位,又假好心的把我嫁给一个没用的结巴。这样的虚伪,还想让我感谢你吗?做梦!”
念福早知道跟这种人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要不是为了拖延时间,她才不会这样恶心自己。
“你要我死,那是不可能的。我虽然很想救人,可还没高尚到那个地步。象你说的,我就是个虚伪的人,所以,说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黄金,两万两。”
这回,说话的是李青,他看出念福拖延时间的企图了,所以打断了瑞安,“别跟她废话,咱们办完正事,也好早些离开。”
又望着念福道,“拿金银珠宝来也行。再叫人备好车马和通关路引,送我们离开。当然,你还得过来给我们当人质。我们收到钱,自然会放了你和这孙家小子。”
念福道,“我要怎么才能信得过你?”
瑞安嗤笑,“说不得,你也只好赌上一赌了。要不,你就下令把我们全杀了。然后,我们拼死一博,未必也不能再多杀几个人。到时,你们可记得要到阎王殿去说清楚,是这位嘉善郡主,见死不救才害的你们。”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念福一定早杀她千万遍了,可她不能。所以,她只能做出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