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青霞说要解决诅咒的事情,舞马一下子来了精神,从盘中拿出一块儿干肉,嚼在嘴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请讲。”
青霞也正起色来,“舞郎君,我可以助你永除悬刀之患,作为交换,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说说看。”
“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人?”
“我的后娘,我阿耶的正妻,大隋国派来突厥和亲的义成公主。”
舞马有预感到青霞的请求不会很简单,但等她真的说出来,到底还是吃了一惊。
“我晓得,你肯定要问为什么,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青霞两个手握住酒杯,顺着右手掌心的方向转了转。舞马很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动作。接着,青霞似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门帘处瞧去,目光仿佛穿过了门帘,看向了外面苍凉的夜色,
“我阿娘曾是阿耶的正妻,不过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舞马算了算日子,八年之前,公元609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要是我没记错,八年前也就是大业五年,始毕可汗继位的那一年。”
“嗯,”青霞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八年前,我祖父启民可汗过世,阿耶继承了汗位。
那个时候,突厥尚还臣服于隋国,正是在杨广拥立之下,我阿耶继任了汗位。
之后,为了巩固和隋国的关系,阿耶便上表杨广,请求按照突厥收继婚的习俗,续娶以和亲为名来到草原,嫁给我祖父的大隋义成公主……收继婚,这种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
舞马点了点头。
突厥人的收继婚,舞马还真有所了解。在原来的世界里,尸鬼还未曾出现,舞马还是个普普通通大学生的时候,对隋唐历史很感兴趣,在研读隋唐史的过程中,曾经看到过收继婚这个说法,就专门查了一番资料。
所谓收继婚,是一种在华夏北方少数民族中盛行过很长时间的习俗,指的是一个男人死后,他的妻子可以由它的儿子或者平辈兄弟,甚至侄子等等,合法继承。
形成这项风俗的缘由大抵有两种,一来北方大漠草原,环境恶劣,人口稀少,繁衍困难,少数民族为了不浪费女人这种促进人口增长的资源,必须物尽其用,不能让她守活寡。
二来由自家人把亡者的妻子和家产一并收来,也是少数民族避免家族财产流失的最有效手段。
青霞口中的义成公主,在历史中也是一个饱受收继婚习俗摧残的女人,自打从隋朝来到突厥和亲以来,义成公主前前后后一共嫁了四位突厥可汗。
舞马记忆中,她第一任嫁给启民可汗,启民去世以后,又先后嫁给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其中,始毕、处罗、颉利都是平辈兄弟,而启民可汗是他们的父亲。
“我顶憎恶这种恶俗了,”
看见舞马点头,青霞脸上有些愤怒又惭愧的神情。
“我们这个民族,真是不把女人当人看,当成了私人的财产,当成了繁衍的工具,和那些母羊、母马、母牛有什么区别?
母亲可以嫁给自己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儿媳可以嫁给公公,弟媳可以嫁给长兄,嫂子可以嫁给弟弟,侄子可以娶婶婶……除非是亲生的母子,又或者因为年纪太大,疾病之类不可抗拒的原因实在收继不了的,女人才可以守寡或者改嫁,真是可悲。”
她手里紧紧捏着酒杯子,使劲儿攥着,像是要把酒杯一举捏碎,
“你想一想吧,前几天还恭恭敬敬彼此客气行礼的亲人,你是他的后娘,嫂子,弟媳,婶婶,突然有一天,就得睡在一张床铺上,做那种羞耻的事情……都不用亲身经历,我只在脑袋里稍微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而作为突厥的女人,很有可能,终有一天,我也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这更是可悲、可恨到极点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要回来。”
舞马倒是有些奇怪了,“你从小生活在盛行这种风俗的地方,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按理来说,不是应该见怪不怪了么。”
“或许应该如此的。但我就是自打很小的时候,或者说懂事以来,就觉得这种风俗实在太恶劣了,而女人作为这风俗的受害者又太可悲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天生不属于这个地方……我亲眼目睹家族里的女人们一个个被收了继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曾经还是亲人的别的男人帐篷里,她们的每一个表情在我看来都是强颜欢笑,都如活死人一般。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更难过,更恶心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青霞似乎是想起了从前的往事,望着手里的酒杯愣神。
而舞马则是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像彩色的画笔在黑白画卷上面染了色,让整个人变得愈加鲜活了。
舞马有点抵触这样的变化,这会让他的心里关于青霞的这一部分变得柔软起来——这个部分原本是十分坚硬的,像钢铁一样,刀剑难摧,这样才是他和青霞博弈应有的状态,才能让他以冰冷的心态,冷静的视角,灵敏的反应,作出最正确的决定。
“你说的这些,”舞马敲了敲桌子,重新淡漠下来,“和你想杀死义成公主有什么关系。”
“唔……”青霞似乎是被敲桌子的声音唤醒了,有些发愣地看着他,“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我有点走神了。”
“没关系,我也经常这样,”舞马说:“我刚才问的是:你说的这些,和你想杀死义成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是我扯远了……我接着往下讲罢,”
青霞带着歉意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杨广看到阿耶的请求之后,很快下了诏令,同意遵从突厥的习俗,让阿耶续娶义成公主。诏令传回突厥,义成公主却与提出一个要求——可以嫁给我阿耶,但是她要做正妻。
那时候,因为我阿娘尚还在人世,她从前便是阿耶的正妻,阿耶成了可汗,阿娘便顺理成章成了可墩。
义成公主言外之意自然也想做突厥的可墩。阿耶却考虑到与我娘的情分,那时并未允许。义成公主到底还是嫁过来了……后来我才打听到,她似乎和我阿耶达成了一个约定,便是待我阿娘百年之后,首先选择义成公主作为可墩。
再往后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能猜得到了——义成公主嫁过来不久,我阿娘便似乎因病过世了。其实,义成嫁过来之前,我阿娘身子骨就很弱了,患得是一种寒疾,不过族里大夫说,阿娘只要每日按时服药,好好调养,再活上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因为这个缘故,我心里就一直在疑心,我阿娘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突然寒疾发作到那种严重的地步,连一个晚上都挺不过去了么?就算是为了她最心爱的女儿,也得撑到天亮再见一面罢……明明前一天还给我做了可口的奶酪和干肉,笑眯眯为我盖上了暖烘烘的被子,我拉着她的手,那手很暖和的,没有一旦寒疾要发作的征兆!”
青霞放在桌子上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她悦耳的声音此刻也跟着打起颤起来,这幅画面让舞马觉得有些凄凉,又有些楚楚动人。
舞马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状态下的青霞,这样的她可以极其轻易地引发全天下男人的保护欲望。而以往的她,总是显得过于狡黠又坚强,只会让人想着如何与她战斗到底。
想到这里,舞马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眼前充满柔弱感、无助感的青霞,会不会其实只是原来的青霞包裹了一层虚假的伪装,只不过这层伪装过于诚恳而真实,连舞马这样经历甚多、天生淡漠、防备心极重的人差一点也着了道。
舞马打算继续观察下去,看看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你的意思是,义成公主为了可墩之位,暗中加害了你阿娘……这个不大合乎情理吧,你阿耶可不是糊涂蛋。”
青霞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声音和思路再次恢复冷静而感到诧异。这诧异也只一晃而过。
“你且听我往下讲罢,才会晓得这恶毒女人有多厉害。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躺着,等着阿娘唤我醒来,唤我的名字,给我端来热腾腾的奶茶。
结果呢,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阿娘的声音,就听见阿娘帐篷那边传来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带着充满恶意的伪装感和表演性,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心里头升起不好的预感,随便披了一件衣裳,光着脚跑去阿娘的帐篷里。小的时候,我最怕草地里的虫子和老鼠,那时候却毫无感觉,就像两条腿脚不属于自己似的,都不晓得到最后我是怎么闯过了那段路。
一进帐篷,我就看见阿娘躺在厚实的床铺上一动不动,像块儿石头。我走到近前,瞧见阿娘脸色苍白的像汉人家里的白漆,浑身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身子向四周散发凛冽的寒气,就好像是从万年冰窟里捞出来的冰块儿。
舞郎君,请你想一想罢,正常的人就算发了寒疾,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幅模样?”
青霞越说越激动,姿势从盘腿坐着,不知不觉变成了半跪着。她似乎在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吸一口气,终于平复下来,用手抓着白玉般的脚丫往里收了收,调整姿态,又恢复成先前盘腿而坐的模样,
“那天,我跪在阿娘的身旁,不知跪了多久。他们都说阿娘的帐篷比寒冬腊月还要冷,我却浑然不觉。要知道,我从前最怕冷的,一到冬天,我恨不得躲在几十层毡布裹起来的帐篷里,钻进厚实的羊皮被褥里,抱着奶茶喝个天长地久。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的脚也麻木了,好像失去了知觉,再也不怕冷,不怕硬,不怕任何粗糙的磨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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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看芝加哥1990,忽然觉得读者多也是幸福的烦恼。明明魔图拉和小黑对弈这段很好的剧情,结果还有读者乱喷,说什么太拖拉了。然后想想自己的书,嘿,感觉怎么写都没人喷的,可以自由发挥,倒也落个清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