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收到回信的时候,已然是这日的傍晚了。
刺眼的阳光消散了,天色黯淡下来,树上跳动着的光斑不见了,燃烧的火球正一点点往下坠。
被夕阳浸透的云层镀上了一层金边,透着些许挣扎亮光,仿佛被人掀去了一层红光。太阳在云层中藏着了,最后也只能让黑夜占了上风,渐渐袭上来,将金光彻彻底底的掩盖下去。
那落日残阳凄绝的艳红,让九幽想起来那日战场上洒下的热血。
昏暗的落下来的夜幕,让他想起了烟尘漫天的战场,那时应该也是这样的。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般,遮住了阳光,让底下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不见天日,不遇天光。
那些不停倒下的生命,被马蹄踢踏得稀碎,死无全尸,不过尔尔。
战争是残酷的,九幽见识到了。
他负手而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白绫凌空而立的样子。她仿若悲天悯人的神女,因为这世俗不断的杀伐,扰了她的安宁,她因而降下天惩。
累累枯骨散作飞灰,是她对这世间的警告。
“主上。”
林捷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在白绫动怒之前,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跟她动手。那会儿,但凡白绫多与他计较几分,他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嗯。”九幽回身。
“大雍聿王的信主上看了吗?”
“看了。”九幽回。
“那主上作何打算?”
九幽凝眸,想了良久,就在林捷以为他今晚怕是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九幽开口了。
“撤兵吧,孤想回东漓了。”
九幽喜欢战场,喜欢杀戮,也喜欢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意。可现在,他只想回东漓去。
人生在世,也不过是短短几十载,为什么要把这些时间花费在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上呢。
白绫的行为,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成沙,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不,他不想了。
“主上,那……”
“召集众将士,拔营,连夜启程撤出大雍。”
林捷拱手,“遵旨。”
退出营帐的时候,林捷侧眸,看了他家主上一眼,他家主上目光涣散,又像是凝聚在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国之间的交战就这样戏剧性的开始,戏剧性的结束。
后有史记:永安十一年,东漓来犯,帝命聿王领兵往。聿王与东漓九幽交战于锦城。
烽烟四起,战火纷飞。
是时,战场尸山血海,枯骨成山。神见之,悯众生遭难受劫,降下惩戒。
霎时,数十万士卒飞灰烟灭,消弭无踪。
东漓九幽惊惧,令撤兵。
战,因此而结。
白绫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夕阳像血一样,染红了大半了天边。
一眼看去,无边无际的都是血色,厚重的血雾从京都绵延到城郊,蜿蜒着成了殷红的河流,向他们翻涌席卷而来。
雪亮且透着寒芒的刀剑齐刷刷劈下来的时候,遍体鳞伤的男人奋力翻身将妻子笼罩在怀里,血喷涌而出,洒在女人的脸色,身上,手上。
有晶莹的泪珠和着血,从女人的脸色滚落,像圆润透亮的珍珠沾了血色。
女人眼尾泛了红,但她依旧坚强着没有嘶喊出来,当刀剑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她用柔弱的身躯替男人挡下。
他们相拥着,用最后的力气诉说着不悔,而后坦然面对死亡。
血珠子飞溅得很远,落在尚不知事的女孩脸上,她却还在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争对她一家人的残忍杀戮。
画面一转,遍地殷红的血与似血残遥相对应,使得这处的宫殿阴森萧索。惨绝的哭声在空旷的宫殿来不断的回响,哀婉凄绝。
有谁生了恨,有谁悟了悔有谁泣了血。
白绫上横梁,进幽冥,踏黄泉,生死渺渺。
昏暗的地窖,女孩子们紧紧抱在一起,身子不停的颤抖,害怕、恐惧从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来,让人忍不住的怜惜。
很快,所有的脆弱被坚毅掩盖,灰扑扑的小脸遮不住骨子里的优雅高贵,还有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气。
“嘘。”
女孩有样学样。
“嘘。”
年轻的和尚双手合十,虔诚的道了声,“阿弥陀佛。”
命运的齿轮因而转动,之后紧紧合在一起。
“老和尚,老和尚,你背我嘛~”
稚嫩的童言童语在梦里回荡,清晰的传达梦中人耳里。
“不背,又不是没有腿。”
“可是我累了,老和尚,你背我嘛~~”
和尚不理,眼角倒是挂着笑意。
“师父,徒儿走不动了,师父背我嘛~~”
俏生生的,稚嫩又可爱。
“好——”
那背宽阔结实,是她童年记忆里,与父亲一样高大伟岸的身躯。
“那是什么,真好看。”
红彤彤的,惹人怜爱得很。
“糖葫芦。”
她听到了一个糖字,便满心欢喜的以为那是跟糖一样能甜到人心坎的东西,于是她央着师父给她买了一串。
“为师没钱,想都别想。”
她失望的哦了一声,靠在和尚的背上,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她惊喜的发现枕边放了一串包好了的,那个叫作糖葫芦的东西。她开心坏了,拿起来就瑶了一颗,如她所想,很甜。
但没人告诉过她,甜中会夹杂着令人触之难忘的酸涩。
她不喜欢这股子酸涩,她只想要纯粹的甜。
和尚来看她,见吃剩下丢在一边没人理的糖葫芦,笑了一下,拿起来,几下就吃了个干净。
他吃得好香甜,让她看了,忍不住咽了好几回口水。
此后,她爱上了糖葫芦,因为和尚喜欢。
又是一个血染天边的日子,和尚翻飞的血肉和喷涌的血一下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忘记了什么是奔跑,只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和尚倒在她的面前倒在血泊中。
闭眼时,他还在冲着她笑,是一贯的和蔼慈祥。那一刻,她恍惚意识到,她的光要消失了。
那笑,她再也看不见了。
她疯了,狂了,癫了。
从此,她的世界里都是昏暗和血色,她浸透在里面,出不来,挣扎得再厉害,也出不来。
这世界有这么多的恶意,她染红了双手,披上了洁净不染尘埃的白衣自欺欺人,还是骗不了自己。
她沾染了一身的血污,依然斩不尽这天下的恶意。
她想要沉沦时,有一道光强行在她心口豁开一道口子,强势的照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