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不是骗子,我们的包袱在路上丢了,只要找到孩她爹……店家,求求您,行行好……”妇人跪在地上看着极为惶恐不安,把怀中的孩子的脸紧紧压在怀中,不让她看见这些嘲笑讽刺的目光。
任何时代都是看脸的,这若是个美貌妇人,周遭至少大部分都会是帮腔,而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一个肯帮忙的都没有。
玉珠儿仔细打量妇人和孩子,两人遭到这种冷言冷语,那小姑娘也只有不安,眼中无愤怒和不甘,妇人也是如此,满眼的恳求。玉珠打量了会儿,扯了扯谢澈衣裳,“澈哥哥,我们帮忙她吧。”
谢澈未拦着,笑着说,“都依姣姣的。”
眼看着那小二喊了客栈里的人,准备拖了妇人送去官府,玉珠脆生生的喊道,“这位小哥,且先等等。”
小二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跟她招手,这小女娃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唇红齿白,他找不出词来形容,就是觉的看见这女娃心里都能软了。且这女娃娃穿着一件月牙色缎地绣花百蝶襦裙,外头罩着浅紫鸡心领绣梅花褙子,白绸面的绣鞋,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脖子上带着如意卷云纹银锁,梳着双苞髻,发间无头饰,只在两个发苞上缠着一对儿珠花儿。
那抱着女娃的少年也是个精致人物,清清淡雅。
这两人一看就是贵人,店小二马虎不得,弓腰屈身上前行了个礼,“给小贵人请安,小贵人找小的可有什么事儿?”
玉珠指了指那妇人,“她们欠了你多少银子?”
“回贵人的话,不多。”店小二回道,“就四百多文钱。”他们这儿本就不是上京比较繁华的客栈,住的多是一些平民走商甚的,最贵的房一晚上也不过两三百文钱,最便宜的才四五十多文,这妇人来时客满,求着要住下,说是有个遮身的地儿,睡在后院都不嫌弃,可他们掌柜的嫌弃啊,总不能真让人睡在后院,来来往往的客人看见成何体统,就找了个杂物间给她们住下。
那杂物间不过小小一间,里面堆满杂物,还有个烂床铺,就给了她们住,一天给个十文钱,渴了就自个去后院的水井打水两口,饿了就要两张客栈最便宜的炊饼,住了半月才花四百多文钱。
玉珠儿从谢澈身上摸出一角碎银子来,颠了颠,也就二两左右,递给小二,“这银子给了你,算是她们母女两人的住宿费,莫要再为难她们,剩下的银子也让她们继续住下去就好。”
妇人大喜,跪在给玉珠磕头,“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还请问贵人是哪家的,待民妇找到孩子她爹,定会把银子还上门的。”
“不必了,你在这里住下就好,早些找到孩子的爹爹,一家团聚才是。”玉珠摆摆手,扯扯谢澈衣袖,“澈哥哥,我们走吧,一会儿去多宝斋看看,可有什么好玩意。”
“好,我们去多宝斋瞧瞧看。”
多宝斋里头各种东西都有,砚台笔墨,珠宝首饰,奇石美玉,字画书籍,可看你能淘到甚好东西。
“多谢贵人。”妇人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涟涟。
等到两人出了巷子口,才有围观的人恍然,“这小姑娘我好似认识的,这不是姜府的四姑娘吗?”
有人就问,“哪个姜府?”
上京的名门贵族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稍微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没有姜家这个名号,难怪说起姜府无人知晓。
那人继续说,“就是那个抽中福签,得了圣上恩典册封福昌县君的姜府四姑娘呀。”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在上京你说姜府没几人知道,说福昌县君,那算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迹。
“竟然是福昌县君,这般好的心肠,难怪能抽中福签。”
周遭一片附和声。
小二一听是这位姑娘,捧着手中的银钱乐的见牙不见眼的,回头跟妇人说,“既然福昌县君帮你付了银子,你就还继续住下去吧。”
妇人抱着孩子起身,看着玉珠离开的地方,眼中全是感激。
玉珠儿不过随手帮的一个小忙,没怎么多想,回了马车去了东边的多宝斋,搁里头逛一圈,还是什么都看不上眼,到时自个挑选了好几本书让谢澈给钱,谢澈看了眼几本书的名字,‘山海经录’‘斋安随笔’‘山人游记’全是些五花八门的书籍,包含种类众多。
谢澈轻轻笑了声,浅浅的酒窝露出,“姣姣看的懂?”
玉珠有些心虚,抱着谢澈撒娇,“没呢,澈哥哥不是再教我千字文吗,能认识不少字呢,姣姣就想着买些书回来看看能否看懂。”
谢澈听她这么说,也不多问,给自己也挑了几本,两人坐马车回去姜府。
玉珠帮那妇人只是善举,于她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能帮就帮了。且说那妇人的情况,因玉珠帮她付住宿费,还剩余不少,她要继续在上京寻她家男人,就在客栈住下来,那些剩余银两她也没敢乱用,依旧住在杂物间,吃着两文钱一张的炊饼。
不过掌柜的却因福昌县君的面给她换了一间下等住房,每日只收取她十文钱,算是非常便宜的。
妇人名叫秋二娘,家中姓秋,行二,乡下地方,取名就随意些,大姑娘就叫大娘,她就得一个二娘的名字,她家住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村里统共就那么二三十户人家,她自小跟村里的陈大廉定亲,十五岁成亲,两年后生下女儿陈月娥,在家侍奉公婆。
原本日子也还算可以,陈大廉去镇上帮工,每月能有大几百文钱,秋二娘有一手好手艺,她会做首饰,在首饰铺子做工匠,每月也能有大几百文钱,足够一家子嚼用,还能有些剩余。
不想月娥两岁时,陈大廉看同村的一位村民跑去京城赚了大钱,眼红不已,也非要去,这一去就是八年,头两年还总有代写的书信和银两带回来,随后几年书信越来越少,这两年更是一封家书都无,她在家中苦苦守着女儿和公婆过日子。四个月前,公婆相继过世,她卖掉家中田产带了所有银钱前来京城寻夫。
第一次出远门,到了京城包袱被人偷去,秋二娘求了客栈掌柜住下来,苦苦寻了半月,一无所获,还差点被赶走,幸得小贵人相助。
又在客栈住下,秋二娘继续在京城寻了半月,逢人就问可有认识一个叫陈大廉的清瘦男子,他离家时的确清清瘦瘦,浓眉大眼,模样不算差。
没曾经过两日还真被问住一个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刘姓老妇人,听她寻陈大廉就笑眯眯的说,“小娘子说的陈大廉我倒是认识个,不过模样可不是清清瘦瘦,挺富态的一个人,在我家隔壁开的首饰铺子,家中还挺富裕。”
秋二娘迟疑了下,也不清楚刘大娘口中的陈大廉到底是不是孩子她爹,可寻了有一个月,总算碰见这么一个叫陈大廉的,不去看看心里就不安生,遂说道,“劳烦大姐带我去一趟吧。”
“行,你就跟着我走一趟。”刘大娘好奇问,“你找陈大廉做甚?”
秋二娘苦笑,“我是带着孩子来寻我们当家的,当家的八年前来上京寻活计做,后了无音讯,家中公婆过世,只能带了女儿出来找人。”
刘大娘张大口啊了声,“这个怕是……”她犹豫了下,“小娘子,我同你说的陈大廉是有家室的。”
秋二娘愣住,“那,那怕就不是他了吧。”
“不过,我听说那陈大廉也是别处来的,家中的长子才五六岁,他娘子肚子里还怀着个,经常见她去铺子里头帮着算账甚的。”大娘越说面色越古怪,“这,小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秋二娘又岂会想不出,她脸色发白,站在原地呆愣许久,“去,去看看吧。”总要去看上一眼的。
一路上,刘大娘看秋二娘脸色不太好,也不吭声,很快到了地儿,刘大娘指了指一家首饰铺子,“小娘子,喏,就是这家,我家在他边上卖包子的,我家包子可好吃了,要不你带几个回去,也好给你闺女尝尝。”见秋二娘死死盯着进门那人,大娘叹口气,“那人就是陈大廉,小娘子,你也别太伤心,不管如何,你都是大的,他后娶的那也只是妾,可不能便宜了她们。”
秋二娘却什么都听不见,眼中只有那男子,他长的有些富态,白白胖胖的,笑容和蔼,正朝着铺子里走,二娘泪流满面的喊道,“大廉!”
男人听见声响回头,瞧见二娘那一瞬间,脸色剧变,想要走过来,首饰铺子里走出一位挺着大肚的孕妇,那孕妇也长的白胖,穿金戴银,一身的绫罗绸缎,见着陈大廉站在门口,笑盈盈的道,“老爷,你怎么还不进去。”
秋二娘忽地大哭起来,凄入肝脾。白胖孕妇蹙了下眉,走几步挽住陈大廉手臂,“老爷,这是哪儿来的叫花子,怎得跑到这里来了,快些让人赶了去。”
“大廉,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秋二娘大哭,抖如筛糠,她踉跄几步走到陈大廉身旁,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臂,“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带着月娥在家侍奉公婆,等了你八年啊,你,你……”她看着那孕妇,泪珠子成串的落下。
陈大廉死死咬着牙,“哪里来的泼妇,我不认识你!”
他另外一侧的孕妇脸色也是剧变,狠狠瞪了陈大廉一眼,转头跟秋二娘嚷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的泼妇,缠着别人的相公,我同我家老爷成亲六七载都不曾见过你。”
秋二娘哭的连眼前的人影都看不清,只死死的抓住陈大廉,“大廉,你怎能这样对我,爹娘过世了,我带着月娥来寻你的……”
陈大廉盯着秋二娘脸上的胎记,想起那时候的穷苦日子,他还如何乐意,眼下只能不认账,“这位娘子,我根本不认识你,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送人来的刘大娘看着这出大戏,惊的目瞪口呆。
“大廉,大廉,你随我去看看月娥吧,她整日都在念叨着找爹……”
“你这妇人,怎么跟泼皮一样。”白胖孕妇受不住,走到秋二娘身边拉她,“你快些走,不然我们就报官了。”
秋二娘什么都听不见,脑子嗡嗡作响,也不去管拉着她的孕妇,只死死的扯着陈大廉,耳畔忽然传来哎哟一声,她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孕妇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的哀嚎,“老爷,我的肚子,好疼啊,老爷快救我,这恶妇推我,想谋害我们的儿子啊。”
陈大廉脸色大变,一把甩开秋二娘,慌张蹲下身抱住孕妇,“娘子,娘子,你没事吧,来人,来人,快去叫郎中,快去喊官差,这恶妇伤我妻儿,抓了她去官府。”
首饰铺子有工匠出来,有人去报官,有人去喊了郎中。
秋二娘无措站在那儿,喃喃道,“没有,我没有推她的,我没有的……”
很快郎中和官差就来了,陈大廉抱着孕妇去到铺子里,郎中跟在其后,官差得了信儿,抓了秋二娘准备回去审问。秋二娘才回过神,死死扯住旁边的刘大娘,“大娘,求您帮帮我,去悦来客栈找了我女儿月娥,让她去求姜府的四姑娘,大娘,求……”
话还未说完,已被官差拖着去了官府。
刘大娘瞠目结舌,“怎会如此……”又去看首饰铺子里忙成一团的人,呐呐的嘀咕,“好狠的心肠啊,明明就不是这小娘子推的……”可她根本不敢说甚,这陈大廉的妻子听说跟镇国公府上有些关系,没人敢欺惹她。
她叹息一声,想着方才小娘子口中说的姜府到底是哪个世家。
很快去了悦来客栈,刘大娘在后院找到秋二娘口中的女儿,瘦瘦弱弱的小丫头,孤零零的坐在房檐下的栏上,她狠了狠心肠,过去把她母亲的遭遇同小姑娘说了遍,又道,“你娘让你去姜府找四姑娘救她,你若是知道是哪个姜府的四姑娘救赶紧去求求人家,怕晚了就把你娘屈打成招了。”
陈月娥抹掉眼泪,跪在地上给刘大娘磕了三个头,“多谢大娘的恩情。”
刘大娘心疼坏了,赶紧把人拉起来,“快些去找人吧,别的大娘我也帮不上什么。”
玉珠这半月把剩余千字文学完,谢澈检查她的功课,发现她的确识字很快,这些字也都会认,就是人太小,写出来的字不太好看,还没什么骨形,需再练几年方才能看。
这日用过早膳,玉珠领着两只胖兔子在院里走了一圈,回屋里窗棂下的书案上练字,刚写下几个字,白芨进来说,“姑娘,门房说府门口有个名陈月娥的小姑娘找您,说是半月前您在悦来客栈帮的一对母女。”
玉珠把笔搁在琥珀雕山子形笔架上,白芍送上热帕子给她擦了手,玉珠转身坐在一旁的榻上才问白芨,“就只有那小姑娘一人?”
白芨点头,“可不就只有她一人,双眼红通通,看着像是哭过。”
玉珠想了下,“让她进来吧。”
陈月娥很快随白芨进来扶云院,也不敢四处乱看,进到厢房里,绕过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屏风,见着里面贵妃榻上坐着的玉娃娃,正是那日帮了她们的小贵人,她跪下叩头。
“可别。”玉珠儿让白芍白芨把人拉起,“有事你不妨直说,可是你娘出了什么事情?”她不太喜欢别人总给她叩头谢恩甚的。
陈月娥被白芍白芨拉起,屈身弓腰的哽咽着,“求求福昌县君救救我娘,我娘被人官差拉去了。”
玉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月娥把从刘大娘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哭着道,“求福昌县君救救我娘,刘大娘说了,我娘没有撞那孕妇的,是她冤枉了我娘。”
玉珠蹙着小小的眉头,她可没想到事后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情来,那陈大廉也是狼心狗肺,因富贵抛妻弃子,还污蔑原配,实在可恶。
陈月娥见那玉人儿蹙眉,心里也琢磨不透,她是个孩子,何曾遇到这样的事情,又要跪下,被白芍白芨拉住,她哭道,“求县君救救我娘,日后我和娘会给县君做牛做马,我娘还会做首饰,对了,我娘还会做花丝镶嵌的手艺,福昌县君若能救下我娘,我和我娘就留在府上给贵人做首饰。”
身后的白芨是个沉不住气的,她倒吸口气,玉珠也惊讶起来,花丝镶嵌?那可是几乎快绝迹的手艺,因为木氏的铺子,她对这方面有些了解的。
花丝是用金,银等原料拔成细丝,编结成型,再把金,银薄片捶打成形,把珍珠宝石嵌进去,制作工序极为繁复,现在市面上的珠宝首饰工艺品几乎是没有花丝镶嵌的,花丝镶嵌的工艺品多在世家大族跟皇室手中。原先宫里头还有两位会花丝镶嵌的老匠人,后来离宫就不知踪迹,听闻只有祁州的盛家还有一位会花丝镶嵌的匠人,也正是因为盛家还有这么一项绝技,才成为名响京城的人家。
祁州生产玉石,盛家做的也多是玉石生意,常年跟这些珠宝首饰打交道,也是因为有这么一位花丝镶嵌匠人,才成为祁州首富。这位匠人脾气也大的很,每年只做十件花丝镶嵌的工艺品出来,四件运来京城贡给圣上,另外六件都会极高的价格卖给那些阀阅世家。
这样的工艺匠人都是被人尊敬的份儿,玉珠想不通那一个乡野妇人是如何会花丝镶嵌手艺的,或许有甚隐情?
她在心中思虑片刻,跟陈月娥说,“我让丫鬟先去打探打探,你先跟白芨去客栈把东西收拾过来,暂且住在府中,等你娘出来,你们在商讨别的事宜如何?”
陈月娥又要跪下谢恩,玉珠儿赶紧让白芨把人带去客栈收拾东西了。
上京刑部和别的地儿的地方官府不太一样,每日案件众多,一般犯了事儿会先去刑部关上几日才轮到审案,玉珠也正好有时间筹谋一下。
当然了,她还是个懵懂孩子,这种事情就不太好出面,遂晚上用膳时,她就跟姜安肃把事情说了下,“爹,前些日子我帮着悦来客栈一对母女付了房钱,没曾想今儿那小姑娘找上门,求我救救她娘。”简略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听的木氏眉头直皱,“那丈夫心也太狠了些。”
姜珀吞下口中饭菜,教训起玉珠,“姣姣你怎又往外乱跑。”
玉珠儿娇嗔,“澈哥哥带我出去玩的。”
谢澈给姜珀夹了菜,说道,“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
姜珀闭上嘴巴不吭声,这家里,他除了怕老爹,还怕谢大哥跟他亲生大哥姜瑾,最喜欢唠叨管着他,甚是恼人。
姜安肃在大理寺任职,和刑部经常有往来,听闻女儿的话,说道,“姣姣别急,明日上衙我去问问,这事儿不算大,应该没甚大问题的。”说罢又吩咐谢澈,“阿澈,你明日去打探一下那陈大廉家中的情况。”
“师父放心,弟子省的。”
晚上,陈月娥就跟没守夜的白芨睡在一块,白芨跟她叨叨,“你别担心,我们家姑娘心肠最好,还是个有福气的,你求到我们姑娘,你娘定能逢凶化吉的,不过。”她顿了下,“你娘出来后你们打算如何?还认不认你那个爹了啊?”她倒是想让这对母女留在姑娘身边,那可是花丝镶嵌手艺,可遇不可求呢,这也是她家姑娘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