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绿球的光芒微暗,却依旧做着垂死挣扎,但在望穿不依不饶的攻势下,终究如残火渐渐熄灭,只凝于球心一点,而这一点亮光,又不甘心地跳跃出绿球。
猝不及防之下,那道绿光窜入穆长宁的眉心。
失去了光芒的绿球只剩躯壳,缓缓缩小,失去琉璃般的剔透光泽,化作一块李子大小凹凸不平的五色石子,安安静静落于掌心,又消失不见。
此刻若是内视,便可发现,在穆长宁丹田上方的五彩神石光芒大盛,将那颗小石子包裹吸和,逐渐与自身融为一体。
望穿没来得及兴奋,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联系不上穆长宁了。
他虽然短暂接管她的身体,可这时候穆长宁的神智还是清醒着的,但刚刚那道绿光窜进来后,他们之间就失联了。
“宁宁!”他喊道。
绿球是树精的树魂,没了绿球,树精便等于失去了灵智。玉兰城四家族的修士们本来疲于应对树精,逐渐不支,却在树精一片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之后,那些扰人的藤蔓尽数收了回去,只余下残缺不堪的枝叶和一根笔直高挺的树干。
树精所有的树根都被苏先生用利剑斩断,他看了看已经安分下来的大树,扬眉纵身跳入那个即将闭合的树洞里。
余下的修士们惊疑不定,似乎尚不能理解为何这棵树会突然间放过了他们,一时不敢靠近。
寂静的夜里,一片鸦雀无声。
吴真儿发现耳边萦绕的催魂魔音终于消停了,满头大汗地瘫软在地上,大大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全部吐出,她又听得一声苍老的呼唤。
“真儿……”
吴真儿浑身一震,不光是他,就连她身侧的吴满天亦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在场稍稍有点资历的修士,俱都听出来这是那位痴傻了的吴老爷子的声音,只是三更半夜,吴老爷子怎的会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树干上没了两只黄橙橙的眼睛,也没了那张大嘴,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张人面,正是吴老爷子慈和宽厚的面容,只是此时这张人面的神情,是满满的阴毒憎恨。
“父亲!”吴满天猛地站起身大喊。
人面未曾理会他,他阴鸷的面容一瞬变得凄苦,似有老泪纵横而下,糊了满脸:“真儿,为父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啊!”
“你怎这般狠心,为父被你害得好苦!”人面呜呜啼哭。
吴真儿脸色惨白,颤身尖叫,一寸寸往后挪:“不,不是我!你这妖怪,是你干的,不是我的错……滚开!你给我滚开!”
吴老爷子面露失望,渐渐退了下去,浮上来的,却是另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
秦九叔瞳孔微缩,失声道:“如风!”
秦如风目光温柔似水,静静注视着吴真儿,只那份温和,看得吴真儿肝胆俱碎。
“真儿,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即便你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怪你……”
秦如风缓缓伸出手,相对应的,是一根树枝弯折到了吴真儿面前,“真儿,跟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吴真儿僵直了身子,秦九叔睁大眼喊道:“如风,你说什么,是谁要了你的命?”
秦如风依旧浅浅的微笑,一根细长的树枝轻轻摩挲着吴真儿毫无血色的面庞,“真儿,跟我走,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所有人的神情皆是一副见鬼的模样,吴真儿僵硬的脖子微转,感觉到面颊上的冰凉,抖着唇伸手胡乱挥舞:“如风,如风,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别来找我!我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走开!你走开!”
吴真儿吓得花容失色,几近崩溃,秦如风原本温和的面容蓦地扭曲,“你不愿跟我走,我便只能来找你索命了……”
细长的枝条卷住吴真儿的脖子,一刹勒紧,吴满天眼疾手快将其割断,拉着吴真儿远离那个地方,身后却又响起一个低低的哭声:“吴大哥,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害我……”
吴满天身子一顿,一筑基中期修士惊道:“薇儿!”
这人正是江采薇的父亲。
见到江父,江采薇哭得更是梨花带雨,江父忙问发生了什么,江采薇道:“吴大哥将我带到镜湖边,让我在这等他,我没等来人,等来的却是树精将我杀害!”
吴满天无话可说,他只是静静看着吴真儿。
将江采薇引来这里是吴真儿的主意,江采薇对他言听计从,必不会拒绝他,而江采薇失踪,江家势必会差人寻上门来,他们可以趁机将府中一部分的巡卫引开。防卫松懈,他才有机会杀了吴二爷。
江采薇会死,不在吴满天的预料之内,他本以为这只是意外,可如今却不肯定了。
父亲是怎么回事?
秦如风又是怎么回事?
吴满天一直知道妹妹不简单,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隐秘!
江采薇凄厉的哭喊声声入耳,江父登时大怒:“吴满天,你胆敢害我女儿!”
秦九叔也暴怒而起,“何止,如风的死跟吴真儿拖不了干系,这两兄妹两面三刀,害人不浅!”
这二人说着便要找他们兄妹二人算账,吴满天和江父打了起来,吴真儿仓皇欲逃,大树的树枝却卷住了她的脚踝。
秦如风温和地盯着她瞧:“真儿,别离开我。”
树枝卷着吴真儿在地上拖曳,吴真儿用手扒着地面不肯妥协。
掌心被砾石磨破,流出丝丝鲜血,她顾不得了,一个劲地哭喊:“如风,你放过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放过我吧!”
秦如风淡笑摇头:“下辈子太远,只争朝夕。”
吴老爷子的声音亦低低传来:“真儿,来吧,为父在这儿好孤单,你来陪陪父亲……”
江采薇吃吃笑道:“真儿,我最好的姐妹……”
吴真儿捂着头,不去听这些声音,身子奋力挣扎。
“不要,都走开……父亲,如风,采薇,你们都该安息了!”
“我还有大把的生命,我还要于仙道登顶!”
“我有大机缘,我必会得到成仙,你们这些蝼蚁,合该为我铺路!”
“哈哈哈哈……我不甘,我不甘哪!”
褪去了的藤蔓又一次肆虐,卷着吴真儿,插入她的胸膛,绝美的面庞上笑容狰狞,血色褪尽,渐渐化作一片死白。
吴真儿一动不动,身子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皮肉消融,只余锦绣华裳,包裹一副白骨。
树干上的三张人面神色微顿,似是了却一桩心愿,闭目化作丝丝缕缕黑气散去。
“真儿!”吴满天格挡开江父的铁拳,近到身前却只看到一具崭新的白骨,抱住她大声嘶吼。
冷月凄凄,众人只觉不寒而栗。
而此时的穆长宁,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里,意识迷糊。过了许久,她发觉自己一动不能动,周围是一片荒芜的黄沙大漠,而自己是一棵弱小的树苗。风吹日晒,沧海桑田,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一日,狂风刮来了一片碎屑,碎屑嵌入大树的体内,经年累月,大树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
这片荒芜之地渐渐有了人烟,有鸟在树上做窝,有人在树下乘凉,大树结出了红红的甜果子,供来往的路人解渴,大树喜欢看这些人满足的表情。
树边凝出了一片湖泊,湖泊旁建起了村庄,小村庄变成了小城镇,小城镇变成了大城镇,大树成了人们心中的守护神。所有来向它许愿的人,大树都一边静静聆听他们的愿望,一边祝福保佑他们。
大城镇里开始出现一群寻仙问道的人,城中的人崇拜信仰他们,渐渐的,大树在人们心中反倒没有这么重要了。它落寞孤单,它不喜欢那些所谓的修士。
有一日,一个女人来它跟前哭诉,这女人也是修士,她遭遇了的很不幸的事,问它该怎么办。
它不喜欢的修士来求它,大树很得意,它与女人做着交易,女人将父亲带来了它跟前,它抽取了这老修士的一魂一魄,助她淬洗了灵根。
只是食髓知味,修士的精魄如此滋补,它等着女人再次跟它交易。果然这女人没过多久又来了,送来了她的未婚夫,大树将他的精魄吸得一干二净,告诉了女人一条未开发的小灵脉的位置。
这样一个修士的精魄,抵得上它十年的修炼,大树似乎找到了修炼之法,欲念蠢蠢欲动,只是在这股欲念还未完全兴起,一个蓝衫修士便将之及时掐断,大树陷入了沉睡。
女人这几年总会时不时过来,企图继续他们之间的交易关系,大树心有余却力不足。
几年过去,它的神智渐渐复苏,它又与女人达成协议,它有直觉,再吸食一个修士的完整精魄,它可以摆脱这副笨重的身子……
穆长宁看尽了这棵树的一生,它即将展开新的生活,却被生生扼杀在此处。浓浓的不甘通过灵魂强烈地渗透进来。
她看到一道绿光闯进,猛烈撞击着她的识海之门。
夺舍!
树魂在企图冲进她的识海,啃噬取代她的元神!而神识的碎裂只会让她毫无抵挡之力,溃不成军!
穆长宁心中一凛,却见绿光重重撞击在识海之门上,原先灿灿的光芒,瞬间弱了一半,大门却依旧岿然不动,牢不可破。
她霎时了然。
金丹期下的修士,识海虽然存在,却还未曾被开辟,识海的外壁脆弱易攻破,树魂若想夺舍,轻而易举。但她的识海早早地开启了大门,这扇大门坚不可摧,可不是树魂如今这强弩之末的状态能够攻城略地的!
树魂撞了两三下,绿光越来越弱,它也越来越无力,一簇火光从天而降,将树魂包裹在内,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树魂被焚为灰烬。
“宁宁!”
望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穆长宁精神一荡,再次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她抓着插在大树内壁上的龙泉剑,靠着这点支撑悬在半空,手脚无力,仿佛还未从先前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刚刚那东西,想夺我的舍。”
“嗯。”望穿应了声,“这东西在活了千万前,与修士也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穆长宁想起刚刚看到的有关这棵树一切,多少了解了来龙去脉,再想到在大树记忆里那个三年前让它陷入沉睡的蓝衫男子,嘴角狠狠就是一抽。
恰恰这时,头顶上方响起一阵阵惊呼:“有人吗?这洞怎么这么深啊,喂——!”
声音越来越近,一道身影快速地飞掠过去,穆长宁伸出一根藤蔓牢牢绑在他腰间,苏先生的下降之势微缓,被荡着一摇一晃。
苏先生拍了拍胸口抬头:“诶,丫头,你没死啊!”
“……前辈怎么也下来了?”
苏先生笑道:“哦,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穆长宁语噎,苏先生则乐呵呵点了张明火符,见她一手将剑插在壁上,一手用藤蔓拉着他,忍不住嘴贱道:“牢不牢靠啊?不会断吧?”
“……”
龙泉剑插着的那块木壁隐隐有些松动,穆长宁僵着脖子转过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妈蛋,这只乌鸦嘴!
再骂他也来不及了,那块木壁蓦地脱落,二人连成一线直直往下坠。
穆长宁一连刺了几剑,这大树的内壁越来越光滑,竟连连失手,苏先生还在一边哇啦哇啦直叫:“丫头哇,你快找地方插剑啊,再不行我们都要摔死了!”
“闭嘴!”她忍不住叫了声。
苏先生闭嘴不说话了,果然下一刻她的剑重重刺入了木壁。
心中霎时松了口气。
苏先生道:“诶,丫头……”
“你闭嘴!”这个祸害,说什么坏什么,她还不想摔死!
苏先生闭嘴了一阵子,还是憋不住地开口:“我其实想说的是,你不用这么吊着我,已经到底了。”
“……”
“不过下面全是水,你还是再吊一会儿吧。”
“……”
苏先生割断了藤蔓,御器漂浮在水面上,明火符大亮,可以看得出底部是一汪绿油油的粘稠液体,和树内壁上那些带强烈腐蚀性的液体一样。
望穿道:“宁宁,这池绿液里有我跟你说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