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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绵如针,打在青石板上,车帘都被雨水打的有些发潮,车厢内暖意融融,却是没有半丝生气,一只白皙却有些偏瘦的手伸了出来,掀起车帘来,立即寒风刺入,车厢内正在筛药的小丫环惊了一跳,刚要出声劝阻,目光触到那人的面容,却又不忍一般终是未语,巡着那人的目光向外望去,轻蒙的雨丝如同冰凉的泪,远远望去,连外面的景色都如同远山泼墨,胜似名家画卷。
“夫人……”
那只手闻声一顿,后而慢慢的缩了回去,指骨白皙柔腻,一只珐琅琉金镯戴在手腕上,却显得分外的空荡。
“夫人。”
车辇外,一名有肃的妇人垂首立在车旁,对着车帘小声说道:“赵太医等候多时了。”
车帘一动,一身浅绿色大丫环装的女子先行走下了车,眉清目秀,面容平和。
车外另一边几个丫环走了来,又是怀炉又是披风,连忙就过来车门前撑伞,大丫环这才把车帘轻轻挑开,一名一身奢华的女子面容有些病态的苍白,轻轻提着裙摆,小心的走下车来。
“是先去见过大爷,再去见赵太医吗?”
程紫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还是先去见赵太医,怎好再耽误别人的时间……”
丫环的眉微微一皱,似乎有些不情愿,嘟着嘴说道:“赵太医这边有什么当紧,等您一时半刻的也是他的福气,夫人不如先去大爷那边一趟,也好让一些人知道一下什么是尊卑。”
“又口无遮拦!”程紫涵正色,摇头道:“你一向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我没什么力气训你,你别再气我。”
丫环默了声,小声而乖巧的点头:“是。”
只是这神情间,却仍然透着几分的不情愿。
两年前,程紫涵以家业为嫁,在新皇登基不久朝堂大换血之时,将旧年旧案丁炎之事重新翻案,丁炎以已死之身获玩乎职守之罪名,同年,丁炎唯一的后嗣丁慕青涉嫌毒杀亲夫陕南悦州姚氏二公子姚乾磊,白家压下此事,将丁慕青亲送押回悦州,并保证丁慕青终生不再二嫁,永不离悦州姚家。从此,程紫涵正式踏进宁家家门,与宁玄共结连里。
程家只有这一位千金。
朝堂大换血,程紫涵的父亲在程紫涵出嫁当晚,于府内悬梁自尽。
这件事当时震惊全国,随后深查下去之后,程府虽然看似无二,但是已是空壳一个,就连围守的官兵都在私下里说,程家值钱的东西,都被程家的千金小姐程紫涵给带去夫家了云云……
程家不复存在,已有两年,如今的程府已更名为“宁”,宁玄将程家买下,却半点不曾命人修葺,府内更是杂草丛生,成了流浪犬兽的栖息之地。
只是这两年,随着程紫涵身体的每况愈下,这朔大的伯阳侯府里,竟也觉得越来越冷清了。
程紫涵的陪嫁,有不少的人曾经还是程家的主心人物,甚至于还有她父亲生前的幕僚,初嫁入宁家之时,这些人顺带就被安排在宁府的门客中养着,可是这两年下来,昔日父亲的心血,渐渐的一个一个,都不见了,剩下的那些稀稀落落的几人,也不知不觉的被府中的安置而消泯了他们做为幕僚的机警和睿智。如今再看那西南殿,已经安静的门可罗雀了。
“慧姑母来了。”
慧姑母本名宁淑慧,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几年越发的显老,竟已隐隐看得见那藏不住的银丝,妆容却是非常的浓艳,笑眯眯的走了过来:“好一阵子没见,紫涵的气色好了很多!”然后她推了她身边的小女儿上前,笑着说道:“还不快见过你表嫂。”
苏子岚这才冷着脸很不情愿的上前福了福,大有一番敷衍了事的意思:“见过紫涵表嫂。”
“好好……”
“紫涵近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程紫涵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披风,大丫环立即把怀炉给她重新调了调位置让她抱好,她微微一笑,对着苏子岚说道:“子岚表妹真是越发的漂亮了,每次隔上几日不见,这就又是另一个模样,真是越来越像那画上的仙女儿了……”
“还是莫要让赵太医久等了。”
一旁的大丫环突然声音有些大的说道,宁淑慧听得一乐,就摸站女儿苏子岚的头笑道:“子岚近日身子不太爽利,知道今天赵太医过来,就带了子岚过来顺便让赵太医开几个方子调理一二……”
“我们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把脉?”
苏子岚的声音很是不悦,怎么都觉得心里不顺畅,宁淑慧坚持要等程紫涵回来先让赵太医看过之后才轮到她,这一等,这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让子岚表妹先过去赵太医那里,我才刚刚回来,去换身衣服再去。”程紫涵闻声立即略带歉意的说道。
大丫环立即面有怒火。
她却摁住了大丫环的手,宁淑慧闻言连忙就点了点头,夸赞了一番程紫涵有多懂事,还责怪苏子岚要多向她学习,但是语气也是没有多大的埋怨之意,随后程紫涵点了点头,就带着自己的下人向自己的院落行去。
朝阳院仍旧是老样子,从她进伯阳侯府之后,就一直都维持着原样,那般的富丽堂皇,可是程紫涵总是觉得这里太空旷,走起路来,都能听得到脚步的回声。
她是一个好静的人,身边的人自然也少,这朝阳院里的下人也是了了无几,可是现在越来越觉得空旷的厉害,就快连个人气儿都不在了。
朝阳院,是当今宫中云太妃入宫之前居住的院落。
她住进来之后,才偶然得知,以前的朝阳院整日都是欢歌笑语的,云太妃做姑娘的时候性子很是活泼,还是得宠的千金,整个侯府内,就这朝阳院的人是最多最年轻的。
二等丫环在头前把雨帘撩开,细密明晃的珠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清脆声音。
大厅里有些凉,锦鲤的大屏风上是这空旷的厅内最艳的一抹,却越发显得周围的环境空旷清幽。程紫涵除了披风,一边走,一边将头上繁复的钗环取下,走到榻前的时候已经除了个干净,歪在睡榻上,半阖了双目。
“就说我歇下了,让赵太医回去吧。”
大丫环哪依她,刚要上前说话,她眼未睁,就又续道:“我乏了,没力气总是重复同一件事,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让赵太医回去就是,该给的赏别少。”
半晌后脚步声远了,厅内静的一丝声响都没有。
厅内再无他人,神经彻底的放松下来,睡意也一点点的袭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的从厅门处响起向她这边走来,她眼也未睁,不想再纠葛这些事,索性装睡。
然而纵然想继续装下去,突然上涌的咳意却是压抑不下的,这一咳就停不下来,自然震荡的弓起了身子,面上立即泛了病态的红晕,却突然被一只手臂拖住腰身,感受到这手臂的力度之时,程紫涵一惊,连忙就惊着坐起身要下榻。
宁玄一身月牙白长袍,腰封的绿松淡雅的夺目,坐在榻边摁住了她。
“妾身给侯爷请安……”
宁玄微微一抬走,语调低沉,静静道:“夫人不必多礼。”
宁玄见她缓和了些,就将手抽了回来,程紫涵的腰间一松,不知为何,竟觉得空落的犹如这朝阳院一般。
宁玄随意的坐在榻上,程子涵人在病中,微微福过一礼之后,半晌才找到句话来说:“侯爷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宁玄说道:“听慧姑母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你怎么不去让赵太医把脉。”
“看不看的没什么意思,倒是让侯爷惦记着妾身的身子,真是让姜身心中过意不去了。”
大丫环站在门前立着,垂着头。
听着侯爷和侯夫人这生疏而客套的场面话,心里别扭的有些发苦。
宁玄和程紫涵又说了几句话,后而宁玄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外面吩咐道:“把赵太医请过来。”
“算了真的不用,侯爷这可使不得!”
大丫环人在厅堂口子,闻言就伸手止了门外守着的司墨,示意他千万别去。
司墨见状,就没朝厅堂里应声,冲着那丫环点了点头,站在院里继续候命了。
宁玄回头看了看她,半晌后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别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来,道:“前阵子你说想看些戏本子,我让司棋去挑了些来,一会就让他送来。”
程紫涵忙就弯身言谢,心里却微微有些担忧,不知道这次司棋送来的,有没有叙夫子的大作。
心里隐隐的似乎是知道答案是什么的,可是,总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期盼。
乳娘跟她说过,叙夫子的戏本子并不难买,若是她喜欢,吩咐下去,马上就可以在京城买到很多版本的。
可是,这硕大的侯府,宁玄藏书千万,为什么独独就是没有叙夫子的?
她几番明示,后来隐隐察觉这似乎是个不可以提及之事,可心里总是有一股子劲,就是想要触一触,可每次送来的戏本子,她再是表示不喜,也终究没有送来过叙夫子的。
这两年,宁玄对她的确不错,对朝阳院的下人也是极好,各种赏赐从来没有把朝阳院落下,丝毫不因这里冷清就对这里有半点怠慢。而她但凡有个所需,有时都不用言明,只要宁玄过来走一趟,第二天也就补齐全了。
一时间,很多个念头闪过脑子,而宁玄已经起身:“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暂时先回去了,你好好休养。”
说罢,就在下人们的恭送声中离去了。
宁玄一走,程紫涵就开始咳嗽了起来,止不住的一番剧咳。
半晌后,司棋过来送了一些戏本子,说了几句也就退下了。
她远远的看着书案上不算太厚的一沓,伸着手指着。
大丫环走到跟前翻看了一下,后而回头禀道:“没有叙夫子。”
她微微一笑,这才把手收了回来。
大丫环皱着胥,有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可是却只是那么一闪,让她抓不住尾巴。
这个冬天又是那么的冷。
腊月里,连着两天雪就没有停下来过,程紫涵咳的越发的厉害,几个太医院的大夫急急忙忙的跑进跑出,又是把脉又是熬药,整日都没停过。
朝阳院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浓烈散不去的汤药味,程紫涵躺在床上,觉得就是这么躺着也是扒皮抽筋的疲累,这么些人在她眼前整日晃悠,让她觉得越发的辛苦,脸上已经是半点血色都无了。
“侯夫人,打听到了,侯爷今天晚上在栖霞院睡下,没有主子服侍。”
程紫涵捂着胸口,气息有些微弱,问道:“三夫人没去栖霞院吗?”
“三夫人本来在的,和侯爷一起用过晚饭后就走了,好像去睡客院了。”
又是这样。
程紫涵点了点头,默了一会,道:“这两天太冷了,你去让司棋仔细着些,栖霞院绿植多阴气重,别伤了寒气,多备些火盆。”
“是。”
丫环刚要去,程紫涵突然开口叫住:“算了,还是别去了。”
说罢,她翻了个身又躺了下去,声音很轻很轻的响起:“我没有胃口,不用晚饭了,我要睡一下。”
“是,夫人。”
宁玄承袭侯爵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嫁给宁玄也两年了,两年来,她未能生下一儿半女,而这两年中,宁玄如同伯阳侯府的每一位侯爷一样,充盈着内院,仅仅两年之内,这后院就已经有了五房夫人,尤其是住在栖霞院的三夫人,最是得宁玄的喜,长盛不衰,地位已经快要取代她这个正房嫡系的大夫人了。
而他,从那次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再来过朝阳院。
而那次,如果不是慧姑母带着苏子岚过来,他若不是为了避开不想看见苏子岚,也不会踏足朝阳院吧。
纵然这府里已经有了五个夫人,可仍然有人源源不断的往府里送着年轻漂亮的女子,如流水一般的涌进来,她有时候在想,这侯门,其实和皇宫的后宫也不相差什么了吧……
不过好在,并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幸可以留得下。
但是,不能留下,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进来了,留下了,也不过是充斥着他人的后花园,再是花团锦簇欣欣向荣争芳斗艳,也是用作他人观赏,争来夺去,最多也不过是留得那人的目光多驻留一时,又哪得得到一世。
月亮爬上树梢,红烛高高燃起,闪烁着明亮的柔和的光。程紫涵如今很瘦,缩在锦被里,华丽的锦绣,她却撑不起来架不起来,不时的低声咳嗽着。
一年前白家的新媳,第一奇女苏叶,因为生意的事情操劳过度,有孕而不知,结果不幸腹中胎儿不保,在悦州夭折滑胎,苏叶小产后身体虚弱,加上繁复之事太多,也是大病一场。白子胥重视这位妻子天下皆知,当时成亲时肯做苏家的上门女婿,在苏家寄人篱下生活两年之久,更何况这样的事。
白子胥当即就要辞官,自然免不了震惊朝野,更让人震惊的是,就在白子胥在朝堂上辞官的同时,沈重竟然当场就请命要在悦州兴建学府,资金已经筹备万全。
要知道,沈重所说的这批资金,可是原本要在鲁北境内建的第一个大学府。意思自然是暂停搁置,先紧着悦州的来。
这件事都惹怒了龙颜,最后,不仅没有准了白子胥的请辞,也驳回了沈重的提议。
最终,也只是让沈重先去实地考察,并准了白子胥三个月的长假而已。
这,别说是本朝,就是历朝历代,也没有的事。
消息响遍京城的那一天,正是府里的三夫人入住栖霞院的日子,粉红的喜帐粉红的喜烛,处处鸳鸯成双成对。
她坐在栖霞院的上首,接过三夫人的敬茶。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仪程,却让她感觉到一生从未有过的疲累。
二夫人进门的时候,她都未曾这般过。
是因为知道这位三夫人,无名又无背景,没有可倚靠的人,可正是因为如此。
什么都不图,那才是大所图。
一个男人,娶妻纳妾不图对方出身背景,那就真的麻烦了。
他,为眼前的这个女子,动了心吗?
就在她心痛如绞却面上喜笑颜开之时,外面却突然有人张扬起了那第一女子之事,听闻小产,她也震了一惊,心想女子名声太大也未必就是好事,这样的事,对一个女子而言,怎么也是心如刀割,却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她这般还未思量完,那边的他却是直接起了身,连一个字都未留下,直接冲了出去。
而三夫人,还在地上跪着,不知发生何事。
宁玄向来是冷漠淡漠的,尽管她曾经听闻宁玄是个纨绔的风流子弟,处处留情未必就是有情,但是真的嫁入侯门,她才深深的感觉到天下的传言都是一样,并不可信。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失措。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没有交待,甩下一切就那样冲出去。
就像是不惜任何一切代价,也要出去。
可是他还没有踏出栖霞院,就又突然驻了足。
那天的太阳并不猛烈,却让她觉得刺眼到不忍直视。
有蒙蒙的阳光,他的手半伸着,保持着一个向前伸去的姿势,似乎想要去什么地方,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她总是觉得,那天,他是想要拉住一个人的。
庭院里满满的山茶,扑扑的在风中摇曳,轻轻作响。
“还是算了。”
他垂下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泊。
“算……算了?”周围有下人十分不解,乍一听来还以为他说的是纳妾的事算了,不由的纷纷向厅堂内的三夫人看去。
宁玄闻言略略抬起眉梢,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转了一转,像是一汪寒彻骨的冰水。
所有下人吓的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也是因为他那一眼,让日后府里所有的下人,对三夫人不敢不敬。
而这一幕,其实只是这两年来的一个小插曲,但是这两年来,也就只有这一个插曲而已。
府里的下人似乎都已经忘记,可是只有她,生生的记了下来。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侍在厅外的大丫环抓起一把药草放在香炉里,眉心皱的紧。
听着程紫涵似乎睡去了,她这才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将大门小心的掩了上。
半晌后,锦被轻轻被掀起,程子涵无力的披上披风,走到西边,小心的将窗子打开来。
月光洒了一地。
树影之外,那悠悠的红光,就只是一忽之间,她就又愣住了。
如同这两年来每一次夜晚时分打开这扇窗一样。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凝望着。
凝望着栖霞院的那一抹烛火。
栖霞院。
听府里的老人说,栖霞院是以前宁玄的院子,之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是后来全部拆掉重建过的。
而那位三夫人,虽然是分给她栖霞院,可是,除了进门的当天之外,两年内,她也就只是白天可以留在栖霞院,无论多晚,宁玄也从未让她在栖霞院过夜。
住的,一直是客院。
每一次,他说乏了,不容外人打扰,要在栖霞院歇下,他们就信了。
他说他有要事要思考冷静,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们就信了。
于是,每一次他如此这般,她就一定会早早的‘歇下’,然后,开窗,看着那栖霞院的烛火,想象着自己身周是浩瀚的山茶,直到对岸的烛火熄灭,她才会回去,安心的闭上眼睛。
这样,是不是也算是同眠了?
那个女子,这般喜欢山茶。
可是,她也喜欢啊。
但除了栖霞院,全府都禁止出现山茶。
她微微的笑,笑容明澈,却又晦涩。
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咳,咳过之后,气息都是灼热的。
她坐起身子,看着那幽暗的窗棂,轻轻道:“天冷了,栖霞院该换新的窗纸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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