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城破了。
在十九洲修士最强大的攻势之下, 极域数万鬼修, 有的连遁逃都来不及, 便覆灭在那刺骨焚魂的灵力之下, 魂飞魄散!
强力攻击洗礼后的城池, 一片狼藉。
城楼垮塌, 高楼倾颓。
再没一条完整的街道, 更没有半片完好的门扇。
从高处看去,满目疮痍。
地面上的修士们押解着俘获或投降的极域鬼修,在半座城的废墟里行走。
谢不臣从天际一掠而过, 在处理过了前线的事端与后续的琐碎之后,向昆吾如今在卯城的暂驻地而去,只留给下方众人一道烟雨似飘渺的身影。
楼是半座破楼, 但修士总有奇法修复。
所以看上去, 倒还像个驻地的样子。
他落下来的时候,正逢上王却皱眉从楼中正厅走出, 两人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王却在横虚真人诸位弟子之中排在第四, 天赋在谢不臣未到来以前却是第一, 在那一年败给见愁失了第四重天碑第一后, 竟弃了原本的隐者剑意重修, 不可谓道心不坚、行事不果。
谢不臣从非眼高于顶之人。
相反, 他有卓绝的天赋,却并不自负。
他同王却是不很熟悉,但仅从昔日学来的“隐者剑意”之高妙, 便可窥其本事才能非同寻常, 心思之剔透亦算屈指可数。
可眼下……
是什么事,竟能让这一位“王却师兄”皱着眉,从横虚真人处出来?
谢不臣脚步一停,见礼:“王却师兄。”
“谢师弟。”
王却一身苍青,可眉目间不见了昔日总叫人心神为之一定的飘逸淡泊,反倒有些凝重。
平日里谢不臣同他的关系不近,按说这般见礼之后,便该没什么话了,只是此刻,谢不臣偏觉出了那么一丝不寻常,于是站着问了一句:“看王却师兄神『色』有异,似乎出了什么事?”
王却便抬眉看了谢不臣一眼。
这一位其实入门还不足百年的师弟,排在师尊十三名真传弟子之末,可无疑是昆吾这百年间绝无仅有的天才人物,便是放眼十九洲,也不过只有崖山见愁能胜过一筹。
其姿朗朗,其态昭昭。
人是贵气扶疏,偏兼淡漠出尘,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不论表里,皆当得起那传说中的“天眷道子”、昆吾百年大劫救劫之人。
心思已在这片刻间转过了一圈,王却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只念及自己方才在横虚真人处察觉到的那些不妥,顿了顿,终还是道:“近日来战事虽然胜利,眼下更攻破了极域第二道防线,打入八方城指日可待,可师尊处……谢师弟入门虽晚,但实当得上师尊座下第一得意之弟子,总归你的话,师尊也许重视些。我观师尊之心,似乎不在眼下界战之上了……”
谢不臣微微敛了眸,未动声『色』。
王却与他也甚为疏淡,今日之言已算得上是自谢不臣入门后与他说得最多的话,可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有的事情,他们担心也没用。
所以王却一开始便没打算听谢不臣的回应,眼下听不到回应也觉正常,只在心中猜测这位谢师弟的天赋更强于他,且拥有一种卓然的全局把控之能,怕未必没有察觉到某些端倪,端看心中如何想了。
他不再言语,径直从谢不臣身旁走过。
谢不臣站原地,待他走过后,才重抬了眼,眸底掠过几分晦暗的思量,然后向楼中走去。
只是脚步很慢。
从楼前走到那竟显出几分阴暗的正厅口,花了许久,最终,驻足在厅前。
厅内,横虚真人一身道袍,拂尘却搁在了案上,负手而立,道骨仙风,却面向高墙壁上一道雪白的虚影而立。
那虚影好似图腾。
十脰九头,羽翼丰满,『色』如森然白雪,可十八只鸟目竟尽数张开,在谢不臣到得厅前的刹那,全向他望了过来!
九头鸟残魂!
这一瞬间,谢不臣全然有一种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都被看破的感觉,若非他『性』沉冷,且不止见过一次,只怕也要为之悚然。
从厅外进来,他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横虚真人静立不动,人站在这厅中颇为阴冷的深处,只凝视着上回攻破鬼门关后入十八层地狱拜谒时,迎回的九头鸟残魂图腾,过了许久才道:“百年大劫,其期已近。劫起变数,却不知,这变数从何而起……”
谢不臣眼角微微一跳。
那九头鸟残魂虚影上,十八只鸟目闪烁着一点微红的暗芒,慢慢从他脸上移开了,重转回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九只尖喙开合,声音是亘古的沧桑。
“至妖至邪,变数乃出……”
*
“故友想到了什么?”
纵是至邪大妖,亦不能窥知见愁此刻心思,傅朝生但听得她提及“七分魄”二字,已有些讶异,不由问道。
见愁慢慢放平了自己的手指,呼吸却还有些难以平复,一如她此刻翻腾涌动、难以平复的心绪!
“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罢了……”
一个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的想法。
傅朝生望着她,等她解『惑』。
见愁便问道:“你也曾到过人间孤岛,可曾听闻过‘魂善魄恶’的故事?”
傅朝生摇头,道:“未有听闻,我更想不出魂魄如何能分出善恶。”
“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所有人间孤岛的凡人,都当那是一个故事罢了。”
见愁眸光闪烁,将那故事讲给他听。
“怪力『乱』神事,圣人不语。但世间既有此事,则不免有人着此志怪之书。”
“当中便有一册,载有一事。”
“旧有一书生与友人读书寺中,友人归家暴毙,书生不知,读书如故。是日晚睡,却见友人披闼而入,言自己暴疾而亡,已是鬼身,来见书生只为交代牵挂之后事。书生初时惧怕,后经交谈,观友人虽为鬼身然面貌殊与旧日无异,因出言挽留相谈。叙过平生后,终将一别,友人告辞,道:‘吾去矣。’然起身后,竟立而不行,双目瞠视,貌渐丑败,显凶恶之相。”
“书生乃惧,驱之不去。”
“惶恐下,只好夺门而逃,奔于夜中,而友人尸鬼追其二出。最终因尸僵不能越墙,所以书生翻过墙后,逃过一劫。”
表面上,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个人间孤岛常见的鬼怪轶事罢了。
然而当年斩杀帝江恶魄后,她才知当中确有道理。
见愁回首,看了河岸边义庄一眼,见无人从中走出,才慢慢道:“着书人在这故事后,借识者之口云: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友人来时,一灵不泯,魄附魂行;友人去时,是心愿已了,善魂散而恶魄在,是以逞凶作恶欲噬人。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
傅朝生亦非愚钝之辈,听完后细细一想,又想起见愁方才说“天道向善”,而谢不臣素有“天眷道子”之名,再念及那总无解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终于隐约猜着她几分想法。
“故友是觉得——”
“我必欺天!”
见愁没有让傅朝生把话说出来,只这样幽幽地一叹,好似要将此刻心怀中那一股震『荡』之气吐出,面上虽平静,可声音里微微的颤动,依旧泄『露』了她的复杂与震撼。
“设若都是他,堪为绝代枭雄……”
只是,天道当真有善恶吗?
便是退一步讲,天道真有善恶,而事情亦如她所怀疑,那世俗以为的善恶,便是天道的善恶吗?
对于天道而言……
何者为善,何者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