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
剑皇陛下。
都是昔日崖山光辉闪耀的佼佼者啊,如今站在这明日星海白银楼上,却是如此生疏地称呼着对方……
一个消失了六十年,谁也不知道她中间去往何方,但再出现时已经退去了旧日的青涩,甚至可力战一方枭雄;
一个风云了六十年,在这乱象丛生,未必能有“明日”的明日星海,问鼎剑皇,再不复当初身为崖山大师兄时的简单。
一个还是崖山的大师姐,一个却已是明日星海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新剑皇。
在见愁这一声见礼出口的瞬间,整个白银楼,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曲正风是何时来的白银楼,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躲过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林叟。所有人只是注视着此刻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里面掀起惊涛骇浪!
曲正风的出身与来历,在这明日星海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他的经历,还被人视作一场无法复制的传奇。叛出崖山,盗走崖山巨剑,一路杀过中域左三千诸多宗门的围追堵截,直抵明日星海,最终力压群雄,问鼎剑皇!
到如今,在这星海中,敢直呼其大名的人都寥寥无几。
这样的曲正风……
还有此时此刻的崖山大师姐见愁,竟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重逢在了白银楼?
一时间,旧日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如同混乱的光影一般,在所有人心头浮荡。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觊觎崖山剑已久;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崖山早已不复当年的光辉与荣耀;
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九曲河图》;
……
还有人曾说,扶道山人随便捡了个女修回来,就让她当崖山的大师姐,曾为崖山新辈第一人的大师兄曲正风,自然心不服口不服,因此才引发了与崖山师长的矛盾,一怒叛出。
这些传言,各式各样,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但若要论真假,其实没有几个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试想一下,曲正风领崖山大师兄之名早超出十甲子,忽然来了个见愁,心中这一口气真能平?
梁听雨元婴自爆的危机,此刻已荡然无存。
只是场中忽然出现的曲正风,却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目光,不断在曲正风与见愁两人中间逡巡徘徊,试图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只可惜,这两人的神态间,竟都瞧不出丝毫的破绽。
见愁,他们素来不了解,脸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而曲正风,一身气势已沉凝,早不知多少年就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又岂会被他人看出什么来?
听了见愁这一声“剑皇陛下”后,他有片刻的沉默。
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眼眸底,隐约有晦涩的深流划过,但最终开口却口吻淡淡:“本是来看一场热闹,却未曾想能目见两场如此精彩的对决。一去六十年,归来已是元婴中期。都说中域崖山无庸才,当真不假。”
中域崖山无庸才……
这样一番恭维的话,从一个昔日的崖山门下口中出来,见愁实在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知道曲正风话没说完,所以也不接话。
场中左流尚在囚笼中,这一会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当年参加左三千小会的时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混混,到如今虽元婴期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就成了什么大人物。
似曲正风这等的存在,于过去的他而言是高不可攀,换了此刻也一样。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心内着实有些不安。
就站在牢笼旁边的白寅,便更是怔忡万分了。不同于见愁入门时间还不长,他是入门已有数百年了的,也喊了曲正风数百年的“大师兄”,更熟知他品性与为人。
如今对方就站在前面,话语间俨然已与崖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时间,种种的情绪泛上来,汇成了陈杂的五味。
白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曲正风,话至一半,那目光便转了过来,从白寅身上淡淡地掠过,而后落在了囚笼中狼狈的左流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突地一笑。
“不愧是崖山,就这么个无门无皮的无名小卒,竟值得悬价百万,让堂堂崖山大师姐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话里仿佛藏着针,见愁被扎得不舒服。
她眉梢不很愉悦地一挑,声音便更见疏淡了,只朗声道:“剑皇陛下只怕是误会了,他既非无名小卒,也非无门无派——左流师弟,乃我崖山门下。”
乃我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此言一出,真真是四座皆惊!
白银楼本就与夜航船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楼中更有不少招待伺候的管事与修士,更有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的震道人。
听得见愁这话,差点把一颗胆都给吓了出来!
就这么个混混左流,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崖山门下?
他们当初把人抓来千般折磨万般熬打的时候,这左流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更不曾吐露过自己是崖山门下啊!
这、这……
震道人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几乎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的左流,一时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见愁乃是崖山大师姐,如今又是当着白银楼这许多人的面,必定不是信口雌黄啊。
白银楼悬价,竟然悬了个崖山门下?!
纵使是与此事没有什么大关联的看客,此刻都感觉到一股凉气冒了出来,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给夜航船烧了三炷高香——
完了。
夜航船恐怕是完了。
就连曲正风,都有那么片刻的诧异。
随后,他望着左流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审视。
深邃的目光,并不透露半分的情绪。
可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左流心中却多了几分别扭。他是小混混出身,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
这目光,是度测,是估量,更带着刀光剑影似的锋锐,似要穿透他的皮囊。
好半晌,曲正风才将目光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拜在扶道山人门下吗?”
“崖山事,崖山了。”
左流要拜在谁门下,暂且不知,见愁实也不想回答他,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两人顶着这对立身份的情形里。
“我崖山的事情,实在不劳剑皇陛下关心了。”
“……”
这一瞬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冷。
见愁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半点面子也没有给曲正风,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脸,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先前那一场豪雨的痕迹,还残留在风中。
冰冷的,夹杂着几分湿润的风,猎猎地卷过了曲正风玄黑的袍角,让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也摇曳起来,模糊不清。
他定定地看了见愁许久,才道:“也是。”
也是。
这一声“也是”,陡然间就藏了许多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雅间另一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王却,眉头忽然就皱了一些。
他可不是对崖山昆吾两派恩怨一无所知之辈,更不是从未与曲正风接触过的寻常人,只从如今曲正风这貌似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一下听出了点什么来。
叛出崖山……
他到底为什么叛出崖山,至今还是个不解的谜团呢——不管是于崖山,还是于昆吾。
气氛至此,已经完全僵硬下去。
见愁只觉得无话可说。
当初还在崖山的时候,与这一位“大师兄”或者说“二师弟”,便没有太深的交集,甚至还有点不痛不痒的嫌隙;如今对方已经叛出崖山,成了这明日星海一方巨擘,那就更没话聊了。
眼下擂台三场已经打完,左流的归属也已尘埃落定。
见愁略略思考片刻,便没再管曲正风,而是转向了角落里主持此次悬价的震道人,问道:“按照白银楼此次悬价的规则,崖山出价最高,也已经击败了夜航船派来的三位守擂者。现在,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震道人虽在星海也是赫赫有名人物,可这时候巴不得脚底抹油就溜了。他哪里想到在这种气氛紧绷的时候,见愁竟然还转头来跟自己说话?
只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跟着转了过来。
他顿时吓出一脑门子的汗,战战兢兢出来回道:“这,三场擂台,的确算是赢、赢了,只要将百万灵石付讫……哦不不不,人您直接带走,直接带走就成!这灵石,不要,不要了!”
“这买卖做得……”
在得知左流的身份之后,连灵石都不敢收了!
周围人听了,顿时嘘声一片,可偏偏谁也不敢置喙什么:扯淡,换了是你,你敢收吗?
震道人这回答,看似出乎人意料,可想来都在情理之中。
见愁是不知道白寅到底带了多少灵石来,又是不是真的准备付给白银楼百万灵石,反正她自己是没打算给一文的。
这震道人,倒还算上道。
如此,见愁也就没跟他费什么口舌计较,直接走上前去,割鹿刀一转,便削铁如泥一般将困锁住左流的囚笼劈了开来。
“好了,没事了。”
“见愁师姐……”
那原本坚固的囚笼,就倒在了左流的脚边。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他满是脏污的脸上,那一抹动容终是没有藏住,连着两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没事了。”
见愁又重复了一遍,见得左流这般形状,也觉复杂,可手上却是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镇定又从容。
这样的笑,让左流心中一切的仓皇,都隐匿了下去。
他抬了袖子擦了擦自己眼睛,一撇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是道:“奶奶个熊的,给爷爷我关了这么多天,衣服都臭了……”
见愁一听,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可眼前这年轻人,还是当初的左流,一身混不吝啊!
白寅虽不知道左流什么时候也成了崖山门下,但见愁大师姐说的总不会有假。他与见愁还不很熟,但这会儿也凑了上来,看着左流的目光里难免透着几分奇异。
“大师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回了。”
“走吧。”
见愁本也没有多留的心思,闻得白寅一提,也就同意了。
她割鹿刀在手,并未松开,只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当先迈开了脚步,要带着白寅与左流离开。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百丈高的白银楼外,竟有几道黑影凌空闪来!
一身黑色的劲装,外面却裹着宽松的黑色斗篷,不管体型如何,都藏在那大大兜帽后深沉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打扮,不正是夜航船的修士吗?
见愁的脚步,立刻就停了下来,满身的戒备。
白银楼中其余的修士也都辨认了出来,只觉得意想不到,猜测着事情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只见这三名修士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有观察力敏锐的,立刻就发现他们落地时脚步竟不很稳当,气息也十分虚浮,好似受了什么惊吓,又仿佛受了重伤。
其中一人直接来到了震道人身边,耳语了两句。
震道人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大变。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的修士了,这会儿竟然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震骇,在惊骇欲绝之际脱口喊了一声:“什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天边西南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两股绝世凶悍之气,犹如两道交缠的飓风,自广袤大地上拔起,冲上九霄!漫天残云被其冲散,坚厚大地为之颤动!
就连众人此刻身处的白银楼,都左右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因此坍塌!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楼中所有修士,都为这一股忽然爆出的气势所震慑,险些心魂失守。尚有清醒之人,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浓重的黑色阴影将天幕覆盖……
这位置,不是夜航船老巢之所在吗?
有此判断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些修士。
已许久没有言语的曲正风,这一刻也抬头看了过去。不同于许多修士此刻才注意到那一方的异样,他是在见愁还与梁听雨交战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只是没有想到……
这样大的场面,交手的该是何种强大的存在呢?
曲正风的目光,一时渺远了起来,千万的幽光最终汇聚成了一束,又慢慢隐没在瞳孔的深处。
夜航船的秘密,他到底要去一探!
于是那心念一动,周身之气,顿与天地相合。
所有人耳边,只听得一阵连绵的浪涛起落潮水奔涌之声,再看时,曲正风已消失不见。无垠的长空里,只有一片广阔深蓝的海水,向着穹庐下阴影所在之处飞掠而去!
以身,化海!
眨眼便没了半点踪迹,仅余他那还留在原地,还在消散的声音……
“薛兄,此地事宜劳你先行料理。凡夜航船白银楼走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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