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阴森、杀机满布,终日不见天日的瀚海原始林之内,一身红艳华服的女子,被囚于铁笼之内,竟是手脚筋皆被挑断,连脸皮都被整片揭下,功体尽废,只能无力伏地,低声悲鸣,望向一名野猪容貌,身系奇鼓的异人,昔日风情流转的碧眸,今因身受重创,黯淡无光,却仍是半刻也不愿闭眼,望向眼前爱恨纠缠了大半生的继子,怨毒,执恋,犹如飞蛾扑火的癫狂,令人不寒而栗,却是完全影响不了,同样被她所造所毁的贺长龄。
“呵呵呵,如何,二娘,这不见天日,失了脸皮的滋味,感觉如何?”阴沉,又带几分冷酷的厚重,冷眼看着骨萧匍匐在地的狼狈模样,贺长龄似乎在一瞬间,读懂了骨萧的疑『惑』与不甘,以及深入骨髓的怨恨与爱,不由沧然一笑,“我本该杀了你,痛痛快快杀了你,但是,我终究是不甘心。这剥皮之痛,琴娘因你绝脉而亡,吾心之疼痛,我终究要让你好好体会一番,才能让你彻底感受到吾之恨意!”双手握紧铁囚,因剥皮后不得已用野猪之皮覆盖全身的贺长龄,面容早已难见悲喜,连带双眸皆不复当初星眸流转之姿,却流『露』出不容错辨的恨意。数甲子在瀚海不见天日,琴娘差一点就因她故意算计而死。一样样,他珍爱之物,都自他手上夺走,最后,竟连他的命也想夺走!而这一切,竟都是以爱他的名义!
年少之时,情爱懵懂,与继母『乱』伦,本已令他愧疚而难以自拔,待他遇上琴绝弦,下定决心与骨萧断了这不伦之恋,未曾想骨萧竟让令狐神逸剥了他全身之皮,让他仓皇逃入瀚海,失皮之痛,更胜锥心刺骨,不得已,他只能以林中野猪皮覆住全身,成了现在这人不人兽不兽的鬼模样,独自在瀚海度过这数甲子不见天日的光阴。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琴娘竟一直苦寻他的行踪,痴心不改,更想不到,骨萧毁了他之后,仍不罢休,多年来不依不饶寻他下落,处处布下毒计,执意致他与琴绝弦于死地。
“你怎会,还有另一面威力如此惊人的皮鼓……”骨萧死死盯住贺长龄腰际那面令她惨败的异鼓。她千般算计,特意引情杀义母入瀚海,为的便是让关护侄儿的令狐神逸对上皮鼓师,虽后来令狐神逸隐忍不出,但情杀闯入瀚海惨败,也引得琴绝弦为了救他先断其脉,而后被素还真所求,以自身之脉救情杀而亡。她料定完全失去所有依靠,又因琴女之死与素还真完全决裂,孤立无援悲痛难抑的皮鼓师,不会是她的对手。甚至,为了万全,还不惜与邓王爷断了朋友关系,转为利益交换,讨取援兵,未曾想,结果却远超她之意料。贺长龄不但没有因琴绝弦之死『乱』神焦躁,更使用了她未曾见过的异鼓,威力堪比当初人皮石鼓,加上邓王爷援兵迟迟未至,让她惨败如斯,实在令人不甘。
“意外吗?这鼓,你该真熟悉才是。它才是配在我身边的不二之选,而不是你!”被骨萧提及这次取胜关键之一,贺长龄眼神却是变得晦暗难懂,有意将骨萧往错处引。
“是琴绝弦的……无可能,她之皮,绝无可能这样好。你用我的皮,再造一面,一定比她的更好!我才是最有资格在你身边的人!”鼓身乃是最为纯粹的天蓝『色』,加之贺长龄误导,让骨萧双眸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然而却是癫狂般匍匐向前,早被剥落面皮一片猩红的脸望向贺长龄所在,竟要贺长龄用她的皮再造一面鼓,她与琴绝弦争了一辈子,到了最后,不惜从此容颜尽毁,用自身脸皮做鼓,也不肯落于下风。
“哈哈哈哈……你被我变成现今模样,竟然还想和我一起!范凄凉,听清楚,只有我,才能决定谁与我在一起!”仿佛饱经沧桑,凄凉沙哑笑声中,不知是嘲讽自身早年荒唐让自己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还是对骨萧几近癫狂的炽热执『迷』的无奈与却步。或许,还带了几分对于琴女的愧疚,像他这般残毒不堪之人,在她知晓真相之后,竟依旧心无芥蒂接纳自己。
“除非你死,除非吾亡,否则,这爱恨的纠缠,将缠绕你我生生世世,哈哈哈哈……龄儿,你终究必须承认,只有我,才能配得起你的残毒!”望向铁囚之外的贺长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脆弱与狠毒,琴绝弦已死,她还有机会。握住最有一根救命稻草的骨萧,知晓她时间无多了,贺长龄对她之恨意,并无意料中那么重,也就是说,对于琴女,他并非真心所爱么。哈哈哈哈,一瞬间不知该喜该悲的骨萧,却是品味着瀚海之内莫名而起的风,莫名凄凉。
“你想死,我便如你所愿!”罢了,他已无意继续这场不堪的生死之斗,也不想继续在过往沉沦,琴娘已开始复原,杀了眼前之人,以后便是新的开始。
“你……”不能杀我,因为我还未杀你!握紧当初玉不染送给她的莲牒,骨萧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将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却也不曾有过一次,有这般绝望。
但即便玉不染前来,也不过是一介医师,根本不是贺长龄的对手,但圣莲峰主与三教顶峰乃是至交,她既能为龙宿求剑,若玉不染死于贺长龄之手,贺长龄也难得善终……“哈哈哈哈!龄儿,你迟早要下来陪吾!哈哈哈哈!”
诡异而尖锐的笑声,响遍密林,似悼乐,更似不详预兆,让皮鼓师亦多了几分戒备,却是运劲于手,准备一掌击杀!
轰!一道夹带浓厚剑气的利芒,竟毫无征兆自后直袭皮鼓师,让他不得不急速退开暂避其芒,而后,犹如夜『色』般,猎杀无声无息的瀚海藤蔓,竟突然发狂般,袭击躲避剑气的皮鼓师,加之来人剑法古怪凌厉,狠辣干脆,不带半分花巧,招招取命,一时间竟让皮鼓师左右不能相顾,连使功运鼓反攻的时间都没,只得四下狼狈避闪,想探出对方来历,伺机反攻,同时四顾想寻出能『操』纵瀚海嗜血藤蔓之人,心中亦百回千转,寻思会特意深入瀚海与他动手的会是何人。
来人虽是步步紧『逼』,招招直取要害,但招式未曾用尽,亦无致命杀气,显然非是为杀他而来……莫非是为了救骨萧?想及这一可能,竟让皮鼓师杀气骤然爆窜,故意出掌与来人相对,借对掌内力冲击余劲,反身抽退,竟是抛下来人,运劲于掌,直直袭向密林中那躲于幽暗处『操』纵藤蔓的另一名敌手。
“哼!”自方才便不曾发过一语的来人,发现皮鼓师竟虚晃一招,反身袭向他同伴,黑衣人一时杀气竟若霜凝长刃,凌厉出鞘,直接抛下骨萧袭向皮鼓师,显然回护同伴之意甚浓。
“啊!”凄厉的一声哀嚎响彻瀚海,震人肺腑,仍带几分真元溃散残劲四『射』,竟在瞬间让三里之内草木尽摧,让回护不及的黑衣人亦颇感意外,却是连忙回到骨萧所在铁笼之前,扬刃卸去余劲,以免她被波及。
暴|『乱』过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静与暗夜带来的无限恐惧,哒!哒!哒!尚带温度的血,自被贯穿的伤口溅落声,是『性』命结束的终告,令两人暗自惊异,却不知密林之中,究竟是谁惨亡于谁的手下。
正当黑衣人想往前一探究竟,一具毫无生气被无数粗大泛着诡异绿『色』光芒的藤蔓所贯穿的躯体,已如破碎布偶,自密林直接抛向地面。而此人,竟是三玄音之一的皮鼓师。
此时,天际夜云徐徐而行,冰轮重现,银『色』月光渐入瀚海,让四周景物更加清晰显现,同样一袭黑纱长袍的来者,亦自黑暗中步出,那一击令皮鼓师致命的藤蔓,此刻竟温顺犹如绵羊,主人稍一抬手,便悉数缩小收入她右手衣袖中。却是更令人无法想象此人刚刚到底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让皮鼓师一击致命。
“汝无恙否?”未曾想自己一时大意,差点让上峰之人陷危,但邪影更不曾想到,上峰中竟藏有这般高手,能一击让皮鼓师毙命,让他再次对圣莲峰刷新了认识。
“我能有什么事,蠢猪自己想找死,我也没办法。哎,啊鸣,这个不好吃的!”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自完全遮盖形体的黑纱披风下响起,却见披风下突然窜出一抹细幼黑影,急速袭向已经倒地气绝的皮鼓师尸体边,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黑影竟陡然变大,成为一株巨大的绿『色』花株,竟将皮鼓师一口吞下。
“龄儿!”未曾想不过转眼,局势竟变成这般状况,即便是骨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却是在看到已经气绝的贺长龄竟被古怪妖植一口吞下时,痛呼出声,但随后亲耳听闻贺长龄血肉被啃噬的恐怖声响,却让她噤声,不敢再轻举妄动。而后,一张鲜血淋漓的残破野猪皮竟被那妖植吐出。原本动作甚为迅敏的妖植,也在进食后,整朵花化为艳红『色』,摇摇晃晃,似醉酒一般,俨然觅食完毕正在消化,而那两人习以为常的姿态,更令骨萧明白,这两人皆非善类。
“白痴,都说不好吃了,再吃下去你该胖死了。”似乎对于妖植造成的恐怖景象认为再正常不过,与邪影一同走来的女子,只拍了拍还在摇晃的妖植以示惩戒,而后一双犹如碧玉般深邃的翠绿双眸,却是望向了铁笼之内,毫无抵抗之力的骨萧。
“……”明明只是淡淡一瞥,却令骨萧遍体生寒,并非在于这诡异容貌难见的女人诡异凶残的杀人手法,也非此人散发何等慑人杀气,相反,此女并无特殊之处,气息更是犹如磐石古木般,平凡无奇,但越是这般难测深浅之人,更令江湖老手忌惮。尤其她看人的眼神,似有特殊的魔力,仿佛能直接穿透你的心,那不似人拥有的翠绿,犹如缚魂索命的藤蔓,一点点慢慢将你的心完全缚紧,仿佛连同呼吸,都被她掌控,随时可掐灭你的生命之火。同样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骨萧,在这女人面前,竟犹如在毒蛇瞪视之下,动弹不得完全放弃反抗的青蛙一般,那种恐惧,是她多年以来,皆不曾体会的绝望。
“你就是病患?啧,这该是我见过最狼狈的病患了。老大的品味越来越低了~”眼见骨萧狼狈惨状,那女子却是双手一摊,随意吐槽,结果被突如其来的小石子砸头。
“哇~老大,这样虐待稀有的我,不太好吧?”明明可以躲开,却乖乖站着被速度不算很快的小石头砸中,而后哀怨地转身望向沿着流动盈绿光芒萤月草而来的白『色』身影。
“如果你不稀有,砸过去的,就不是石头了。好了,汝任务已成,退一边去。”一袭银白锦缎儒生长袍,犹如翩翩公子的玉不染,却是手持翠绿玉瓶,徐步而来。
“……原来,是峰主。”脱离那古怪女子的视线,加上玉不染前来,让骨萧精神为之一松,功体被废,经脉被断,加之面容剥皮的痛楚,亦随之狂袭而来,让她狼狈得竟连起身都失去力气。
“抱歉,瀚海路径非常人能寻,费了一番功夫。不过,情天之主,再次相见,吾未曾想是这般境况。所幸,吾知晓皮鼓师喜好剥人皮,预先带来了此宝,足堪让你重复往日风采。”
邪影见状,却是手一扬,数道剑气将铁囚斩开,上前解开骨萧被锁数处大『穴』,将她带至玉不染面前,让她盘坐,等候治疗。
“……让峰主费心了。”骨萧不是愚人,听出玉不染话意,是让她恢复如初,心中不免泛过一丝狂喜,却是连忙将双目阖上,由玉不染运转灵『药』,为她医治。
半个时辰之后
“可以了,汝现在运转元功试试。”修复骨萧被废功体数处要『穴』所在,接经续脉,最后,连骨萧容貌亦完全恢复之后,玉不染将玉瓶中仅剩一半的流莹飞玉收回,轻呼出一口气,显然费神不少。
“吾之功体,经脉与容颜!”自刚刚,骨萧便已感受到功体已复,运转元功,竟无一丝窒碍,睁开眼后,几乎本能地用手抚着自己光滑稚嫩尤胜往昔的面容,才发现手脚经脉亦被玉不染修复,饶是老练如骨萧,也难掩喜『色』,却是连忙起身,拂手于脸,整理妆容之后,再度恢复落落大方之态,朝玉不染行礼,“骨萧感谢峰主救命之恩,更为吾除了大患,此番信义,骨萧铭记于心。”绿眸余光扫过一旁残破野猪皮,爱了一生,也恨了一生,几番算计,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今尸骨无存,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张伪皮,此时的骨萧,心中五味杂陈,甚至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恨!
或许,是爱极恨极,机关枉算,仇敌却一朝意外身亡之后,那满腔爱恨无处凭寄的空虚。
“无妨,既是交易,吾自当守诺。至于情天之主的猎物,抱歉,阿黎生『性』不喜陌生人靠近,稍遇攻击,即致人死地,又御宠不严,这坏脾气,吾也无能为力。”
“喂喂老大,是他自己找死,与吾何干。我还嫌他修为不够,啊鸣吃了要坏肚子呢。”
“好好,和你家宝贝一样,静静站一边去,事情完毕,吾便带你回去。”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确实无能为力管教的玉不染,随后却是笑着望向暗自心惊的骨萧。
“峰主客气了,贺长龄本就是骨萧至仇,全赖这位阿黎姑娘,骨萧大仇已报,该向她致谢才是。”贺长龄修为,骨萧最为清楚,先前被这名全身着黑『色』披风,面着黑纱面容难辨的少女所杀,还可说是因为贺长龄大意,而此女杀人手法诡异,瀚海阴森视野不佳,才会招致惨亡。但听闻其对贺长龄修为之不屑,只怕其能为,深不可测。而原本她以为圣莲峰不过一处神医妙『药』所在,充其量,也就是与各方势力有所交情。即便其主与三教顶峰结交,终究非是己力。现在看来,圣莲峰卧虎藏龙,仅仅此番带来两人,便已足令骨萧不敢再小觑圣莲峰实力。
突然想及先前自己曾与夜重生合谋,计取剑子身上之物,骨萧眸『色』暗了暗,不免带了几分警惕,却见玉不染似乎并不知情,或是无心此时追究,暗中松一口气,态度却是更加客气。
“既是如此,事情了结。情天之主与圣莲峰之契约也告完毕。还望情天之主日后谨慎,要行事,还需寻真正有心合作,可靠得力者。毕竟,幸运不是时常可有,信错了人,有时是会连命都无的。”对上骨萧微讶的碧眸,玉不染笑得云淡风轻,一双星眸,尽是将前因后果看得分明的通透。
“呵,骨萧这便多谢峰主提醒了。或许该说,骨萧非常庆幸,当初峰主能予骨萧这般机缘,也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再得圣莲峰眷顾。若峰主日后有事,需骨萧绵薄之力,尽管吩咐。”知晓圣莲峰主所提,乃是邓王爷失约,导致她此番惨败,危及『性』命。骨萧脸『色』不由一冷,眸底更流『露』几分厉『色』,但表情变化不过一瞬,却是再度恢复风情万种之姿,朱唇微勾,朝玉不染一拜,递过救她一命的莲牒。
一物换一命,还代她除了仇敌,已经是她占了便宜,聪明如骨萧,自然明白圣莲峰规矩分明,却是自动抛出橄榄枝,俨然希望能继续与圣莲峰保持友好关系。毕竟,圣莲峰主之信诺与能耐,在在表明,是不可为敌,为友却甚善之存在。尤其玉不染施恩却不倨傲,反而代手下致歉的圆融姿态,更是令人厌恶不起。
“如此,圣莲峰便感谢情天之主盛意了,夜『露』深重,情天之主伤体方愈,早回吧。吾等也要离开了,请。”目的已达,明白以骨萧心『性』,日后必定对邓王爷有所动作,玉不染也不点破,却是与方才两人离开了。
“一张莲牒,解吾『性』命之忧,心头大患,哼哼哼,到头来,神逸,还是多得你的帮忙。若你在生,我该好好感谢你,可惜了……”一袭红艳华袍,徐步走向贺长龄最后遗留人间的一张伪皮,骨萧轻抚那残破不堪的皮,却连所沾鲜血温度,都已凉去,数甲子心心念念想凌迟,想永远掌握的人,终究也是人死万事休。
她有心者,爱之恨之,情心日夜凌迟自苦,执着半世,毁尽两人所有,终究是半分也不在她手,旧梦难圆。
有心她者,诱之用之,是明了却静默等候,是明知却肆意挥霍,待回头,已是永隔,难复初心。
过往一切,荒唐凄凉,尽化沧然箫声,一曲黄泉引,却叹人间有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