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才小皇帝的神情来看,要陵洵与谨太妃见面,应该就是南阳侯的意思。陵洵在去往谨太妃住处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南阳侯希望他与谨太妃见面。
难道只是想借助谨太妃来确认他的身份?
可是武阳公主远嫁荆州,少有机会进宫,即便生下他,想来与谨太妃见面机会也不过一二次。也就是说,那谨太妃虽然为他名义上的外祖母,其实并不熟识,想要让她来判断他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所以此次“祖孙相会”的刻意安排,究竟有什么目的?
陵洵正在盘算,便被那院子里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我的洵儿来没来?快叫人再去外面看看!”女人催促着,紧接着便有小丫鬟应诺的声音。
陵洵和魏兆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两个婢女出来,婢女们一见到魏兆,立刻伏身行礼,魏兆道:“去通传太妃娘娘吧,就说陵少将军已经到了。”
谨太妃偷了兰妃的孩子固宠,其实并没有风光几年,宣帝死的那年她才三十几岁,便要在深宫里守寡,没多久镇南将军府出事,武阳公主身为皇族,死罪可免,然而看着陵家满门抄斩,亦不能独活,在法场触柱而死。谨太妃难免受到连累,从那以后幽居冷宫,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渐渐遗忘。
因而当陵洵看到坐在软榻上的谨太妃,看到她憔悴衰老的模样,并不觉得意外。他正要上前行礼,谁知口中一直唤着“我的洵儿”的谨太妃,竟两眼发直地看着陵洵,猝不及防发出凄厉的尖叫。
“鬼!鬼啊!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救命,救命啊!!”谨太妃就像疯了一样,忽然撕扯起自己的头发,连滚带爬往远离陵洵的方向躲,好像他是个能吃人的妖怪。
陵洵在这一刻终于相信,那沈大师所言非虚,这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恐惧,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演出来的,谨太妃怕他,可是她怕的却不是他,而是四十几年前被她剖腹取子的兰妃。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知这千万个日夜,谨太妃她的眼前,曾有多少次出现过兰妃的脸。
想到这里,陵洵下意识就想摸自己的脸,然而他背脊蓦地一寒,头皮发炸,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他身后有两个人,一个是穆九,一个是魏兆,究竟是谁的目光,让他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陵洵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立刻醒悟,随即感觉似乎有一盆刺骨冰寒的水,正从他头顶浇下。
他终于明白,南阳侯让他来见谨妃的真正原因了。
他们哪里是为了确认他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
他们分明是……想要看他是不是知道实情,知道有关兰妃的那段旧事。
到底是谁,那探究的目光,是南阳侯的,还是穆九的?是谁不愿让他知道那些陈年旧事?那件旧事又会牵扯出什么?一时间,陵洵只觉得这许都就像个张开了无数大网的迷阵,将他一层一层缠绕包裹,令他几欲窒息。
陵洵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将表情重新调整为一种适当的错愕,他转向南阳侯,不解道:“侯爷,太妃这是怎么了?”
在他转身之际,停留在他身上的灼人目光消失了,南阳侯叹了口气,解释道:“武阳公主出事那年,谨太妃也因受刺激而发了疯病,听身边伺候的婢女说,这些年也是时好时坏的。你与武阳公主相貌相似,恐怕是让太妃又想起伤心事。看来今天你和太妃是说不成话了,等她改日好一些再来探望吧。”说罢,南阳侯便吩咐宫人带谨太妃下去休息。
离开临时皇宫,南阳侯盛情难却,陵洵在他的邀请下带着一行人,暂时安顿到南阳侯府。
这南阳侯府看上去竟比那小皇帝住的地方还要奢华几分,从入府门,到陵洵住的院子,就算乘马车也要走上许久,陵洵一走进府门,便发现这里处处暗合了奇门遁甲之道,有些地方甚至还运用了阵术,让这原本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南阳侯府,更加像个迷宫。
见陵洵的目光在几处有阵术机关的地方停留,南阳侯笑道:“听说世侄也是阵法师,想必是发现了我这府里的诸多机关。你也不要笑我不嫌麻烦,实在是如今阵术复兴,阵法师层出不穷,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适当以阵术保护家宅,也是必要。”
“侯爷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陵洵方才在看那些阵术机关时,故意有所保留,只看那些让人一眼便能看出的,刻意忽视掉隐藏极好的,不愿让南阳侯了解自己真正的阵术水平。
“陵世侄一路劳累,今日便不给你摆接风宴了,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院子里的小厮和丫鬟。”南阳侯将陵洵和穆九送至一个清净的小院,又将陵洵的随从仆役安排妥当,便告辞,侯府的小厮帮着陵洵搬运行李,在一派马乱人杂中,南阳侯并没有注意到,有两道人影,如同鬼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隐没入侯府深处。
眼见金乌西坠,暮色`降临,陵洵看着屋内桌案上摆着的金蟾香炉,将小厮叫进来。
“公子有什么吩咐?”那小厮生得俊秀,看着也很伶俐,对陵洵恭敬又热情,竟丝毫没有权贵世家仆役那种眼高于顶的架子。
陵洵感叹南阳侯调`教下人的手段,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指着长案上放着的金蟾香炉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金蟾非财地不居。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也没见过这样的香炉,小巧又得趣,寓意又好,可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采买的?”
小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曾有阵法师给我们侯府看过风水,说是府宅内五行缺金,但又因地处木龙之脉,不可以金相克,因而才想出用这水生的东西,内里燃火,以水火相冲之势,缓和掉金的锐气。因而这金蟾香炉并非从外面采买,而是请专人打造,全九州恐怕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香炉了,公子若是喜欢,便容小的回禀过侯爷,打造一批送给公子便是。”
陵洵听得咋舌,“想不到这小小一个香炉,竟有这么多讲究。不用回禀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再说,既然是五行平衡的东西,换了我那宅子,可能也不适合摆放,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公子说的是。”小厮迎合道,见陵洵没有别的吩咐,便退出去了。
陵洵却在他离开之后,一点点收敛了唇边的笑容,眼中泛起冷意。
这金蟾香炉,他第一眼看就觉得熟悉,仔细回想,才猛然意识到,这竟是在寻人阵中,看到秦超案边摆放的。
原来这南阳侯,果然与秦超勾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天下人人皆知秦超被南阳侯斩杀,可是陵洵却依然能通过寻人阵发现秦超还活着。
“主公在想什么?”
晚上用过饭,陵洵和穆九下棋,直到听穆九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只是在想谨太妃。”陵洵面不改色地扯谎,将手中悬而未决良久的一枚棋子落下。“我在想她今天发疯时说的话。她似乎将我误认成了旁人,究竟是谁让她这般害怕?”
穆九却神色未变,跟着陵洵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似有些不在意道:“深宫中的女人,手上总要有几条人命的,或许是个因他枉死的宫女或者娘娘吧。”
陵洵歪头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倒叫我好顿琢磨。”说话间,陵洵又落下一子,却惊觉原本已经大好的局势,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穆九设下的陷阱。
“我又输了。”陵洵愣了愣,看着再也无法保全的大片棋子,终于弃子投降,“怀风的棋路总是这样,在我以为胜券在握时,扭转乾坤,反倒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是主公刚刚分神,倘若专心对弈,必定胜我。”
陵洵装作抱怨,嗔道:“我倒是曾专心与你对弈,不过你却改了路数,从润物无声变成刀光剑影,连局都懒得布了,只让我输得更快。”
穆九抬起眼,有那么一瞬,眸光似乎闪动,然而待陵洵看过去,他的眼底已经恢复一派平静。
“主公棋艺与两年前相比已经进步很多,只要勤加练习,迟早会进入佳境。”
“是么,那怀风可不要藏师。”陵洵撑着下巴凑近,对穆九低声道,态度极尽暧昧。
入夜,侯府内已经打了三更,陵洵却在黑暗中坐起身,取出一个以阵术封禁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正是秦超的那柄拂尘。
陵洵画下寻人阵的符文,将那拂尘置于当中,凝神搜寻秦超的踪迹,片刻后,唇角缓缓勾起笑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秦超竟还在南阳侯府中。
自来许都之后,陵洵这身上就一直透着种不舒服,起先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让他不舒服的,是那种一脚踩入乱麻的糟心感,那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窝囊和憋闷。
他忽然就想通了,既然已经陷入他人所布之局,为何一定要抽丝剥茧地去寻找这迷阵源头?何不快刀斩乱麻,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只以狂刀相对?
这秦超此时此刻既然就和他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他如此近,那么想知道什么,何不从他嘴里撬出?这迟来的复仇,是不是也该一并在今晚解决了?
陵洵换上夜行衣,在他推门而出时,方珂方珏两人也从屋顶无声地飘下来,带来了侯府的地形图。
“风爷,这是您的刀。”方珏将陵洵那把用惯了的刀递过来,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自从专心于阵术,陵洵已经很久没有拿刀了,可是今晚,他必定要让它畅饮仇人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