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熙在孙朗的护送下抵达扬州,待车马进入建业,早有徐光等人等候。
“公子!您总算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徐光虎目泛红,显然是万分激动。
袁熙虽没有受伤,样子却十分狼狈,他脸色阴沉,目光向四下里一扫,冷笑道:“顺利,怎么能不顺利?还要多亏我的好哥哥和好母亲啊。”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同前来迎接的将领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有袁熙的嫡系部将,也有袁向和袁新的人。
待袁熙骑上徐光新准备的马匹,在心腹部将的簇拥下打马离去,留在原地的诸位文臣武将不由都盘算起了小九九,心知袁二公子此番回来,便是真正的龙游入海,袁夫人和袁大公子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头。
袁熙一直心里都有个疑问,就是为何父亲会放弃经营多年的荆州,来江东重建基业,因而在洗去风尘,拜见父亲袁向时,旁的都没有提,先是开门见山询问此事,未料,却让他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
“您说什么?镇南将军的公子还活着?”
“不错,你猜这人是谁?”袁向今年虽然已有五旬,保养得却十分好,美髯修剪得妥帖,穿着长衫,颇有几分儒将风度。此时他手里摩挲着一枚棋子,正低头研究棋阵。
袁熙听袁向有此一问,不禁意外,“怎么,听父亲这个意思,我是认识此人?”
袁向道:“何止是认识,你和他关系还相当不错。”
袁熙在脑中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过了一遍,忽然有些不敢置信道:“说的该不是风无歌?”
“也真是造化弄人。”袁向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袁熙一眼,“我曾因你与那种下九流的人物往来而不喜,却不曾想,那风无歌居然是镇南将军和武阳公主的儿子。”
“父亲不曾弄错?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可否印证过?”
“具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也未曾查到,只是在我调职之前,荆州就隐约有这样的传闻。此事关系重大,我自然不敢放任,唯恐有人以镇南将军之子的名号有所图谋,便秘密派人彻查此事,几经转折,才找到了一个镇南将军府的老管家婆。”
“那婆子很是忠心,守了这秘密多年,总算愿意承认,当年朝廷找到的世子遗骸乃是一名仆从的儿子,因镇南将军府出事当晚燃了大火,遗骸被焚烧得面目全非,才得以蒙混过去。自然,朝廷对此并非全无疑心,曾派人通缉过与镇南世子年龄相仿的男童。”说到这里,袁向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知有多少无辜孩童被连累。”
袁熙仔细回想了一下风无歌的经历,发现他竟和那镇南世子极其相符,特别是他年幼时被当做女孩卖给绣坊,难说不是有心人为了保护他。
“此事未免蹊跷了些。如父亲所言,既然那管家婆极其忠心,为何要将实情告诉父亲?”
“这也不难理解,如今天下大乱,秦超已被南阳侯魏兆诛杀,风无歌又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即便暴露身份,又怕什么?”袁向说到这里,忽然一笑,显示出几分老道奸猾来,“其实即便那风无歌并非将军之子,对此事也没甚影响。”
袁熙听说秦超已死,先是惊了一下,想来这是最近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遍九州。随即听到后面,又糊涂起来,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
袁向见他神情,摇头道,“熙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些。”
“还望父亲指点。”
袁向道:“有关风无歌是镇南将军之子的人证物证准备俱全,可谓局已做定。到时候有人暗中推动,将他身份昭告天下,就算他不是,也是了。”
袁熙心里一动,“父亲的意思是,这件事有人在背后操作?会是谁?”尽管这样问,可是他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人。
“不管是谁,一定是有野心的人。”袁向微眯起眼,“又或许是那绣楼老板自己在折腾。我倒希望如此,如果真的是他自己有意为之,想要借镇南将军的幌子谋事,至少说明他是个聪明人,与这样的人合作,总好过与庸人为伍。”
“合作?父亲这又是何意?”
“这也是我为何要弃荆州的原因。只要镇南将军之子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荆州就只能是陵家的,任凭谁都无法插手。再者,荆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有陈冰虎视,又夹在益州与扬州之间,与其由我们苦守,倒不如奉还原主,以你和那风无歌的交情,我们大可结为唇齿同盟,彼此接应。”
至此,袁熙终于弄明白父亲为何待他态度大变。不仅仅是要倚仗江东外祖家,更有风无歌的原因在里面。想到这里,他面上虽然依然恭敬,心中却忍不住嘲笑,为那被父亲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的“袁夫人”感慨。
什么此生所爱?面对自己的江山社稷,娇妻爱子又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还不是要重新启用他这个看不上眼的儿子,哪怕明知道他若是一朝翻身,绝对不会容下那对母子。
父子二人说完话,袁向又对袁熙嘘寒问暖一阵,袁熙面上也不显,端的是父慈子孝,直到即将告退时,他心念微动,忽然又问:“父亲,若是镇南世子并非与我等亲近之人,又该如何?”
袁向挑眉,重新将目光从棋盘移到袁熙身上,似笑非笑,竟是许久没答话,最后反问道:“熙儿觉得呢?”
“论理,自然是要斩草除根,不可让荆州落入敌手。”
“你既然知道,何故要问我?”
“可我记得父亲说过,曾与镇南将军交好,甚至引为知己……”
如此问话,已经存了质问嫌疑,可谓十分冒失,但袁向却并没有恼怒,只是沉默半晌,才将手中拿着的一枚棋子轻轻放于棋盘上,很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人总归是要变的,不过是为了自己。你也早晚有一日会明白。”
袁熙什么都没说,只是行礼告退,心里却在想,这男人若不是自己的生父,一定会暗自唾弃。不仅对爱情不忠,对友情也是毫无坚守,当真是薄情寡义之徒。母亲因他郁郁而死,实在是不值得。
他以为自己如此,天底下人都和他一样。说什么人总是会变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对风无歌的情谊,便永远不会变。
想到风无歌,袁熙意识到穆九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真实身份,甚至很可能在他不知情时策划了种种,虽然如今看来是对他有利的,但也不该让他一直这般蒙在鼓里。于是从袁向那里回来,袁熙连休息也顾不上,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让徐光务必派稳妥的人送回清平山,直接交给陵洵身边的亲信。
袁熙的这封信,便是此时陵洵从方珏那里得的一封。
陵洵听方珏说岳清在自己的房间里,心里已然猜个七八分他要对自己说什么。
只怕又是和穆九过不去的话。
他原本还纳闷,怎么他张罗着要与穆九成婚,这些天也不见姓岳的来找麻烦,他不是一向看怀风不顺眼吗?敢情今天登门造访,是要憋个大的。
陵洵昨晚才与穆九感情更近了一些,又知道了他曾有那样的身世,此时满心都是柔情和怜惜,又哪里容得下旁人说心上人不是?因而平日里只要几百步的路程,今日他却一边读信一边磨叽,直到把信读完,还没迈进自己的院子。
“哎呦,风爷的腿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岳清老远就看见陵洵一步三挪地蹭过来,终是忍不住迎上去,挡在他面前。他本是打趣,两人以往这般说话也是习惯的,谁料当陵洵抬起头,岳清却是一愣,竟发现他眼中的不快。
“你要与我说什么?”陵洵的语气有些冷,随手将袁熙的信折好收入袖中。
岳清这次是真的确定陵洵心情不好,决定不触他霉头,正准备告辞,却被陵洵叫住,“有什么话,就在今日一起说尽了吧,也不要你挑一日,我挑一日的。”
陵洵撂下这句,便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岳清无法,只好跟上。
“说吧,是不是与穆先生有关?”进入厅堂,遣退下人,陵洵往长案边一歪,直接对岳清道。
岳清心里一横,拿出薄薄一小叠纸张,放在陵洵面前。
“这是什么?”
“风爷不先看看?”
“我懒得看,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岳清被噎了一下,感觉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全都押在此时了,对陵洵道:“风爷也是知道的,我一直对穆怀风此人有所怀疑,因而动用了咱们黑道上的关系,秘密前往荆州调查了他。”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他早就知道我是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还是说他在我背后策划了一桩大阴谋,要对我不利?”陵洵冷笑着,一鼓作气抢先一步说完。
这些便是袁熙那封信中的内容,总而言之一句话——穆九此人可用,却不可信。
陵洵也知道,袁熙和岳清是为他着想才会如此,也唯有真朋友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不知为何,他感情上就是过不去,只要一想到别人这般揣测穆九对他的用心,他就难受,连呼吸都不畅快。
岳清没想到陵洵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袒露身份,愣了愣,却很快恢复如常,“不只是如此。”
“哦?还有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不过最好换一点新鲜的。”
岳清破天荒第一次,在陵洵面前郑重下拜,道了一声“主公”。
“你到底想说什么?”陵洵已经开始不耐烦,有点想直接将人轰出去一了白了。
岳清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属下查到,当年镇南将军被污蔑与贪狼勾结谋反之事,其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所谓罪证,也就是将军与贪狼王廷私自往来的信件,乃将军府幕僚穆寅向秦超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