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风吹开了冰封的万里山峦,长长的车马队伍在初化的雪地里泥泞着前行,于狭窄的山道间蜿蜒成一条醒目的长龙。那车架上沉甸甸的大小木箱,尽管裹着毡垫麻布,却依然能显露出箱子的形状,这一路跋涉,不知被多少贼人惦记。
“岳掌柜,过了前面的山道,就离清平山不远了,估计天黑前能到!”宽敞的车厢里,方珂蹲在黄铜小暖炉边上,一边拨炭火一边兴致勃勃地探头从车帘子缝隙往外看。
岳清手里拿着一卷书简,眼睛都没抬,只哼了一声,慢悠悠道:“穷山恶水,狭路相逢,要小心了。”
方珂立时垮下脸,正要说岳掌柜您高抬贵口,别再乌鸦嘴,哪想车队就在这时停了下来,外面闹哄哄乱了起来。
方珂:“……”
这一路已经几次了!每回只要这位岳掌柜尊口一开,强盗匪徒就像得了令一样从天而降,那才叫一个准。
方珂悲愤地丢下炭火棍,将车帘子一撩,就要往外跳。
岳清随手抓起一把豆,喂向那只已经不知肥了多少圈的白八哥。“小心别弄死了,弄死了尸体会变臭。还有,也不能流血,脏。”
“知道啦!”方珂做了个鬼脸,这才下了马车。
岳大掌柜喂完了鸟,又开始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好像外面那打杀声和他全无关系,直到外面安静了,他才睁开眼。
“已经解决了!”方珂重新跳上马车,顺手从车坐下摸出食盒,正准备去掏点心,却被岳清狠狠一下用书简打在手背上,不由哎呦叫了一声。
“洗手。”
方珂:“……”
岳掌柜这洁癖的毛病也是不能好了。
“岳掌柜,人都已经捆上了,该怎么处理?”这时外面有人请示。
方珂原本以为岳清会像前几次一样,命人将这些劫道的匪徒脱光了捆树上吹风,不料岳清却一反常态下了车,打算亲自看一看,方珂好奇,自然也要跟下去看热闹,可是还没等往车下蹦,就见一身纤尘不染的岳掌柜直挺挺站在马车边上,一动不动,害得他差点撞上去。
“掌柜的,您怎么了?”
岳清拧着眉毛沉默。
旁边的仆人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岳清是嫌初化的雪地脏,忙找人铺了草席,并传令将那些劫匪带到马车跟前。岳清这才勉为其难往前迈了两步,站在干爽的草席上。
方珂虽然性情比他兄弟方珏好,有时候还真有点受不了他们家这位大掌柜的毛病,矫情的什么似的,此时竟无比怀念起大东家风无歌对岳掌柜的评价——“这种人,就是俩字,欠操。”
岳清打量了一番被揍成猪头的劫匪们,尊他指示,方珂等人下手时很掌握火候,竟没叫他们破一点皮。
“说吧,怎么从清平山逃出来了?”
此话一出,那些劫匪脸上无不露出吃惊的神色。心说这白面书生是从哪来的,怎么一眼就看出他们来路!
“不说可就要挨揍了啊。”岳清抖了抖两袖清风,轻描淡写。
这些劫匪原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再加上摸不清岳清等人路数,不用屈打便已成招,老老实实讲明身份。原来他们都是清平山上的匪众,在清平山那些阵法师当道时,一度做过狗腿,得罪了不少同伴,三个多月前那些阵法师相继离开,失去了依仗的他们也没法再在清平山混下去,思前想后,终究打算离开去别处谋生,本想在这里最后一次劫道,收个路费当盘缠,哪想到开张就踢到硬板,也是倒霉。
“啧啧,看来姓风的这后院也不安生。”岳清评价,语气中竟显出几分幸灾乐祸,“一个小山头用了这么久都没能摆平,不像是风无歌的做派,别是金屋藏了妖,色令智昏了吧?”
方珂忙接话:“听说风爷身边多了一位姓穆的先生。”
岳清瞥了方珂一眼,严肃道:“休得胡言。”
方珂:“……”
什么叫只准周公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岳清等人即将抵达清平山的消息是一早就派人送给陵洵的,陵洵命人张罗晚宴给他们接风洗尘,因为钟离山撂挑子,吴青又总是和陵洵不对付,整个山寨的大小事物基本是他一个人在处理,岳清这次是将益州家底全都运来,前后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这么一来,陵洵这一个月来忙得像个陀螺,几乎脚不沾地。
这天中午难得有了点空闲,他手里抱着个黄铜小手炉,竟然就歪在书案边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靠近,正想睁眼,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兰香,于是立刻装死不动,任凭一件披风轻轻披过来。
陵洵竭力想要控制上扬的唇角,只觉得那披风不是披在他身上,而是披在心上。
为他披衣的人正欲离开,陵洵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睁开眼。
“吵醒主公了。”穆九被陵洵抓住,退也不能退,进也不能进。
陵洵轻笑道,“下次我熟睡时,可不能靠得这样近。”
“为何?”穆九问,也抬眸与陵洵视线相对。
陵洵故意凑近了穆九耳边,呵着气道:“岂不闻曹公梦中杀人?”
穆九被陵洵弄得红了半边耳朵,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口热气蒸的,然而他面色如常,甚至连一丝闪躲都没有,只微微点头,“记住了。”
两人正当眼对着眼,忽然门被推开,王大本来要冲进来禀报,没想到窥见了不得的东西,想退出去已经晚了,尴尬地低头咳嗽。
陵洵难得趁没人,壮着胆子对穆九耍了一次流氓,没想到却被外人抓了个正着,虽然脸皮够厚,还是有点不自在,放开抓住穆九的手,只偷偷用余光偷看他反应。然而穆九却比他淡定得多,不慌不忙整理了衣衫退后,连刚刚耳边那一点疑似的红晕也褪了个干净。
“王大哥,什么事?”陵洵问。
“我也不是有意不通禀,只是益州的人来了,已经抵达山门,我这心里一着急,就没顾上,真,真啥也没看到……”但凡换了一个懂得变通的,只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该说什么说什么,将这页揭过去,偏生碰到王大这么一个脑袋不会转弯的,非要解释两句,添上越描越黑之嫌。
陵洵心里很想打王大,却还是要装作听不懂,只惊讶道;“这么快?已经到山门口了?”
“啊,是啊……”王大脑袋的确不会转弯,被陵洵这么一带,也忘了刚才说些啥,只瞪着一双铜铃牛眼,忙忙地点头,“好长的车队呢!”
陵洵亲自到山下迎接,一看到岳清,就像饿了几个月的狼扑向猎物。
“明轩!明轩啊!我想死你了!”
“别过来,你这一身什么味儿!”岳清就像看见一坨狗屎,陵洵尚且离得老远,就戳了根手杖,将他抵在两步开外。
陵洵呆了呆,忙低头闻闻自己,纳闷道:“什么味儿都没有啊!”
岳清:“几个月没洗澡了?”
陵洵被彻头彻尾地泼了一身凉水,顿感自己的热脸蛋贴在对方的冷屁股上,伤心道:“我与明轩分别一载有余,日思夜想,明轩怎么能这样对我?”
岳清早就看惯了陵洵这张嘴脸,半点不买账,只冷笑:“我看你日思夜想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些宝贝吧?吶,我都给你带来了,一分一毫都不少你的。”
“你办事,我放心。”陵洵嘴上虽然说得好听,眼睛早就飘到了后面那长长的车队,“这一路还顺利吧?”
岳清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只见他长身立在陵洵三步之后,长得虽然清俊,打眼一看却并不引人注意,但是气质内敛深沉,眉宇间隐有贵气。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穆先生吧……”
然而不等岳清将话说完,那马车里憋了一路的白八哥竟突然冲开车帘子飞了出来,直接飞到穆九肩头落下,等两只脚爪子站稳了,还亲昵地用喙在穆九鬓边蹭了两下。
“哎呦,这不是那只八哥么!”陵洵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团胖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不由笑开,伸手就要去逗弄,却被那八哥躲开,用屁股对着。
岳清却眯着眼看穆九,忽然笑道;“这八哥脾气古怪的很,从不与人亲近,没想到却和穆先生投缘。”
穆九淡淡瞥了一眼肩头蹲着的鸟,手一拂将它轻轻挥开,淡淡道:“白色的八哥,倒是少见。”
“嗯,的确少见。”岳清笑着点头。
车马劳顿,这么一大批人和物,单是安置就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然而正当清平山下忙乱得如火如荼,清平山后山竹林却是一片清幽,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突然,一声瓦罐碎裂的脆响打破这份沉甸甸的静,伴随一个男人恼怒的吼声。
“你想就这么将自己醉死?!”吴青踹开门进屋时,险些被那浓郁的酒味仰面折个跟头,他看着坐在角落里蓬头垢面的男人,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红着眼睛直接冲过来,一把夺过男人怀中酒坛,奋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你出去看看,这清平山就快要改名换姓了!”
钟离山失了酒,却也是只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墙角,仰头闭目养神,对吴青不理不睬。
吴青附身,狠狠抓了钟离山胳膊,说话都快带上哭音,“当家的!你还记得你走到今天,背上背了多少兄弟的命吗?难道你要将我们拿兄弟的命换得的地盘拱手他人?”
这句话似乎终于对钟离山有所触动,只见他身体微僵,然而也只是那么片刻的反应,便又好像星火覆灭,只是淡淡道;“风兄弟比我本事大,清平山和兄弟们交给他,我放心。”
吴青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瞪着眼,完全不可置信,“所以你这意思是,以后兄弟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我当初所做一切,本来就是为了阿真,如今阿真不在了,一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了。”
吴青双拳紧攥,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他似乎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如木桩子般钉在原地,几经呼吸,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呵呵,原来那么多人命加起来,在你心中都不如一个女人的分量重,真是孬种!”
钟离山唇角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往床边而去,视吴青如无物。未料就在他将与吴青错身而过时,一拳猛地挥来,他竟被打倒在地。
吴青似是疯了,扑到钟离山身上猛打十几拳,眼睛里几乎能燃起火,但他毕竟没有武功,很快就没了力气。
“就算你不拿我们当回事,也该为钟离甘想一想。”末了,吴青只是沙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抬头看向钟离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风兄弟是小甘的亲舅舅,自然不会亏待他。”
吴青扯了扯嘴角,“亲舅舅?舅舅再亲,能亲过爹?等以后姓风的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子,又哪里能顾得上他这个没有倚仗的外甥?乱世争雄之地,沙场无情,你就不怕他被旁人拿来用做挡剑的盾?”
“我看谁敢!”钟离山一声暴喝,目眦欲裂,就好像真的看见钟离甘成了战场上给人挡墙挡剑的肉盾。
吴青道:“不想让他落入那样的境地,就要牢牢抓住手中权柄。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兵马钱粮,才是活命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