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辰先生游居至荆州丹青山,远近文客豪绅得知,纷纷前来拜会,只是这思辰先生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无论贫富贵贱,访客皆需在这深山茅草宅外排队叩访,轮到谁,谁便将拜盒奉上。拜盒中放有拜帖一张,也会夹带礼物,若是思辰先生收了拜盒,便等同于答应接见访客,若是将拜盒原封退回,就算辞客,任凭对方是王侯贵胄,也绝对不会接见。
这些时日,思辰先生所接见的人可谓什么来路都有,也没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回绝客人。有些身无长物的穷苦书生,完全送不出体面的拜礼,却能成为思辰先生的座上宾,而有些达官显贵,金银珠宝奉之,却依然被拒之门外,后来人们仔细揣摩思辰先生的喜好,不再送阿堵之物,而是送一些古董字画,孤本典籍,可是没成想,前天有个暴发户大财主,送了一只俗不可耐的大肚子黄金猪,居然也能得到思辰先生的接见。
后来人们相互交流了一下经验,觉得思辰先生接见访客的标准,大概,全凭心情。
王匠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挑着一根弯曲的脊梁,小白胡子迎风而动,半眯着眼旁若无人走过一串长长的队伍,径直走到那扇紧闭的栅栏门前,砰砰叩了两下,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怀风先生在家吗?”
想要得思辰先生一见的人雅俗都有,却没见过如此粗俗无礼之辈,等在一边的人正好奇是哪来的一个糙老头,竟然这般不知规矩,一边等着看好戏,想知道穆家那门神一样的小书童和这么不知礼数的老东西对上该怎么办。
这声音惊动了离大门稍远一些的人,那边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忽然叫了一声:“无歌?!”
陵洵就跟在王匠人身边,乍一听有人叫他,吓了一跳,回头望过去,正瞧见袁子进拨开人群往这边挤过来。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转过身去,这时穆家的大门也开了,那熟悉的小书童见了门口的王匠人,恭敬地施礼:“是王老先生来了,我家先生有请。”
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人惊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万没想到等了这一上午,放进的第一人居然是个其貌不扬的大嗓门老头,他还插队!
有人不干了,上前拉住那穆家小童儿,愤愤不平道:“思辰先生的贤名远播天下,今日我等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只为能得一两句箴言警句。如今小童儿不分先来后到,让后来者居前,坏了规矩事小,有损思辰先生名声事大。还望童儿三思。”
“对啊,怎么能让插队的人进去呢?!”不少人帮腔。
小童儿却气定神闲,彬彬有礼向众人解释:“诸位误会了,这位老先生并非今日访客,而是邻村匠人,我家先生前些日子拜托他做了一样东西,今日老先生是来送那东西的。”
匠人?思辰先生拜托他做了什么?思辰先生需要什么东西,他只要尊口一开,自然有人双手奉上,还要亲自去拜托别人?
不少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王匠人,然而却还是有极少的几人不肯被轻易打发。
“好,既然这位老先生是思辰先生请来的匠人,那么,这位公子呢?总不能也是匠人吧?”一个青年男子看向陵洵。
他这么一说,陵洵立刻成了万矢之的,就连小童儿都有些皱眉。
陵洵面对那快要将他射成筛子的目光,却面不改色,抖了抖狐裘披风,一指王匠人:“他是我爹。”
众人:“……”
王匠人一阵咳嗽,险些闪了老腰。
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袁熙也差点被口水呛到,想要去抓陵洵,却已经被他泥鳅一样躲开,直接在王匠人身后推了一把,进了穆家宅院,甚至还有心情回头冲袁熙做了个鬼脸,直把袁熙气得脸色发青。
在场众人大概是平生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全都呆若木鸡。
小童儿做出无可奈何状,冲众人抖了抖衣袖,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脚底抹油滑进院,回手将门关紧。
陵洵怀里揣着半块焦木牌,就这么厚着脸皮混进来,一路东张西望,恨不得立刻就从这茅草院子里扒出一个穆家家主。
“风公子,还请这边请。”路过一间小亭,小童儿示意陵洵进里面去等,便要引着王匠人继续往里面走。
陵洵哪里肯这样轻易被丢下,尾巴一样黏上来,还大言不惭道:“我爹他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得跟在旁边照顾。”
“你快拉倒吧,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便宜儿子。”王匠人终于憋不住,快走几步离陵洵远一点。
小童儿偷笑,对陵洵道;“风公子稍安勿躁,既然让您进了这间门,我家先生必定会出来相见,还请在这亭中小候片刻。亭中已经备下茶水点心,风公子尽可自便。”
陵洵听小童儿如此说,便知他不是敷衍,索性不再做那讨人嫌的跟屁虫,大大方方走进那角落里一方不起眼的小亭。
哪知刚步入亭中,身旁景色骤变,竟幻化出了另一片天地。
只见亭外简陋的茅草院消失不见了,转而化为初雪之后的荷塘。荷塘一望无际,远远地似是连着起伏山脉,有尚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覆在荷塘上,将残败的莲蓬和枯叶也镀上了银装。
陵洵惊讶得呼出一口气,在面前结成白色的哈气,仿佛也沾染上初雪荷塘萧索又冷幽的味道。他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若是穆家家主真能将阵法运用到这个份上,能凭空藏下这无尽的山水空间,恐怕距离成精不远了。
于是他试探着踏出小亭子,从亭内看,就好像他要一脚踏入冰面轻薄的荷塘。
然而等他真的踏出那一步,眼前景物立刻又变换回原样,荷塘消失不见了,他一脚踩在茅草屋前泥泞的土地上。
原来只是障眼的阵法。
陵洵摇头笑,自言自语道:“可是即便知道是假的,我也觉得很喜欢。”
“风公子,久等。”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陵洵转过身,见那穆家家主正步入亭中,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着他此时蓦然回首的身影。
“穆先生。”陵洵眼睛奇迹般地亮了。
照理说人的眼睛是不会发光的,可是就像狗见到骨头,乞丐看到窝窝头,总会在遇到生命迫切所需时,于瞳眸深处燃起一把出自于本能的火苗。
这穆家家主之于陵洵,想必和骨头之于狗是没什么不同的。
“风公子方才说什么?”穆家家主问。
“啊……也没什么,只是触景生情,吟了一句诗。”陵洵说完就摆出一副欲语还休的莫测,笑吟吟看着穆家家主。
可穆家家主却只是走到亭中小几边,邀陵洵入座,没有半分追问下文的意思。
陵洵不死心,“穆先生怎么不问我吟了一句什么诗?”
穆家家主非常配合:“嗯,风公子吟了一句什么诗?”
可是那表情,却连半个字的好奇都没有。
陵洵全当没看见,继续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吟的便是这句。”
穆家家主这次很买账,替陵洵斟了半盏热茶,问:“不知何人值得风公子如此坐行不安?”
陵洵等的便是他这一句,立刻站起来,长身而拜,一揖到地,“无歌所思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穆家家主忙将陵洵扶起,“不敢当此大礼,风公子起来说话。”
然而陵洵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已经饱含热泪,从袖中颤抖地摸出一块烧焦的木牌,双手奉上。
穆家家主接过木牌,却只是垂眸看着不说话。
陵洵哽咽道:“实不相瞒,自从京城一别,无歌感念先生数次出手相救之恩,一直惦念先生,日日寝食难安,直到听闻京城生变,无歌担心先生安危,便亲身前往,立誓纵使万死也要将先生救出,哪想到,最终却只在火海中寻到这半块木牌。无歌当初便以为,便以为先生……”
陵洵说到最后泪如雨下,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哭成肝肠寸断。
穆家家主安静地听,手指轻轻摩挲木牌,直等到陵洵将所有衷肠和泪水都倒干净了,才慢慢抬起眼,波澜不惊的目光似是有穿透力。
“风公子竟然亲自前往京中,冒死冲入火海寻我?”
“啊,嗯,正是……”陵洵被穆家家主猛然对上视线,一双桃花眼因泪生情,因情生媚,却来不及藏起一闪即逝的心虚。
穆家家主似笑非笑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直把陵洵勾得心里没底。
这是怎么个意思?
接着陵洵便听见让他五雷轰顶的一句话。
穆家家主:“童儿,送客。”
见穆家家主起身欲走,陵洵急了,一把扑过去抓住穆家家主的手。
“诶,不要走……”
穆家家主垂眸,看着那只白生生的扒住自己的爪子,也没有甩开,就那么看着。
陵洵终于撕去伪装,懊恼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就算不是我亲自去,你也不要翻脸不认人啊!难道不是我派人去找你的吗?难道这牌子是假的吗?我待先生的心是真的,不就行了?堂堂一个阵法师,名满天下的思辰先生,气量不要这么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