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暴雨在车窗上敲击出密集的鼓点,陈凡握着方向盘驶过青江大桥时,看见浑浊的江水里漂浮着成片的泡沫板。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第七次,他终于按下接听键:\"王镇长,我现在到老闸区了。\"
\"省防指要求两小时内完成群众转移!\"王磊的吼声混着雨声传来,\"但幸福里社区还有十七户不肯走......\"
陈凡的雨靴踩进没过脚踝的积水里,手电筒光束扫过社区外墙新刷的防汛标语。二楼阳台突然传来铁盆敲击声,穿碎花汗衫的老太太探出身子:\"小陈书记!我家地下室刚进了批货!\"
\"吴婶,水位再涨三十公分就淹到配电箱了。\"陈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防汛包里掏出塑封的《紧急避险告知书》,\"您看看这水位线,跟九八年比......\"
\"九八年我男人就是护闸牺牲的!\"老太太突然红了眼眶,手里的搪瓷缸砸在防盗窗上哐当作响,\"你们要拆这老房子,除非把我老太婆也埋进江堤里!\"
陈凡的手电光扫过楼道转角,突然定在墙根处几块新鲜的水泥补丁上。他蹲下身用钥匙划开表层,露出里面蜂窝状的劣质混凝土——正是长明建材被查封的那批货。
对讲机突然传来周正阳的喘息:\"陈书记!三号泵站跳闸了,临时发电机组的柴油被人换了劣质油!\"
陈凡摸出随身带的ph试纸,蘸了蘸墙根积水。试纸瞬间变成橙红色,他对着镜头后的宣传干事喊:\"立刻通知环保局!水体酸碱度异常,可能是化工原料泄露!\"
防汛指挥部的电子沙盘亮起七个红点,陈凡扯开黏在身上的湿衬衫,盯着不断刷新的水位数据。省水利厅专家正在视频里讲解分洪方案,他突然用激光笔圈住沙盘边缘:\"这个泄洪道设计流量和实际过水断面不符,你们用的是1998年的测绘数据吧?\"
会议室突然安静,老专家扶了扶眼镜:\"陈副书记,现在不是讨论技术细节的时候......\"
\"去年国土局做过激光雷达测绘。\"陈凡点开手机里的加密文件,\"泄洪道中段有三处非法采砂形成的暗坑,过流能力下降40%。\"
林处长突然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三位穿深色夹克的中年人。为首的面庞黝黑的男人亮出证件:\"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需要调阅近三年防汛工作总结。\"
陈凡递文件时注意到对方指甲缝里的泥垢——这是常跑田间地头才有的痕迹。组织部的人随手翻动会议记录本,忽然指着某页问:\"7月25日夜间巡查发现闸门异响,为什么没写进正式报告?\"
\"异响源是变形的止水橡胶条。\"陈凡从档案柜底层抽出检修记录,\"更换后做了48小时压力测试,所有数据都录在......\"
他的话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监控屏幕显示四号闸门开度突然卡在45%。陈凡抓起安全帽就往外跑,组织部的人对视一眼,抓起雨衣跟了上去。
暴雨中的闸机房弥漫着焦糊味,陈凡蹲在液压阀组前,手电光照出油管接头的细微裂痕。\"这是上周刚换的进口配件。\"技术员擦着冷汗,\"供应商说有欧盟认证......\"
\"认证编号是cE0489?\"陈凡用扳手敲了敲阀体上的钢印,\"去年市场监管总局通报过这批山寨货。\"他转身对浑身湿透的组织部干部说,\"能不能借您的钢笔用用?\"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陈凡拆开钢笔尾帽,将弹簧缠在渗漏的油管上。随着嘎吱的金属摩擦声,闸门开度指针缓缓爬到60%位置。周正阳突然指着监控喊:\"陈书记!下游养殖户在抢捞闸口鱼群!\"
陈凡抓起扩音器冲上堤坝,探照灯下几十条渔船正在漩涡边缘徘徊。\"马上撤离!闸门要开到75%了!\"他的吼声被江风撕碎,最近的船工反而举起捞网挑衅似的晃了晃。
组织部的中年人突然夺过扩音器,用方言吼了句什么。船工们像被按下暂停键,片刻后纷纷调转船头。陈凡惊讶地转头,听见带着水乡口音的普通话:\"我老家也是打渔的,知道他们怕什么——就说电网公司来测漏电了。\"
凌晨三点,指挥部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陈凡在等水质检测报告的间隙,瞥见组织部的人正在翻看他批改过的汛期值班表。每页边角都写着巡查要点,某页还画着闸门结构简笔画。
\"陈副书记,聊聊九里墩溃堤的处置。\"黑脸干部突然开口,\"当时你坚持用吨袋压浸,有人说这是土办法。\"
\"吨袋装的是防汛专用膨胀土,配合土工膜形成防渗体。\"陈凡点开手机里的施工视频,\"比纯用沙袋节省40%时间,后来省防指发了技术简报......\"
他的解释被突然闯进的村民打断。穿胶皮裤的老汉拎着两条翻肚的鲢鱼:\"陈书记!我家鱼塘突然冒白沫,您给看看!\"
陈凡戴上手套掰开鱼鳃,嗅了嗅转头问环保局的人:\"测过硫化物指标吗?\"又对老汉说,\"老哥先把增氧机打开,我让人送生石灰过去。\"
组织部干部在本子上快速记录,忽然问:\"这些事可以交给下面人办,你亲力亲为不累?\"
\"去年培训过三十个村级防汛员,但特种设备操作要持证上岗。\"陈凡指着窗外时隐时现的闪电,\"就像现在闸门开度到70%,必须我签字授权。\"
天亮时分,陈凡在临时安置点查看物资发放。组织部的人混在队伍里,听见抱孩子的妇女嘀咕:\"小陈书记眼睛都是血丝,该不会又三天没睡吧?\"
穿迷彩服的小伙子插话:\"前天夜里他还帮我修过抽水泵,那手艺比维修站的都强!\"
黑脸干部忽然问排队的老汉:\"要是陈书记调走了咋办?\"
\"走?\"老汉瞪大眼睛,\"他答应等汛期结束就给咱修灌溉渠,图纸都贴村委三个月了!\"
陈凡此时正在帐篷里接电话:\"张局,您说混凝土样本氯离子超标?我马上让质检所重新......\"他忽然摇晃着扶住桌角,手里半块压缩饼干掉在地上。
组织部干部快步上前扶住他,摸到衬衫下滚烫的体温。\"没事,低血糖。\"陈凡想去掏口袋里的巧克力,却摸出个浸透的笔记本,\"这是各村危房排查记录,能不能帮忙烘干......\"
暴雨在第七天傍晚奇迹般停歇,陈凡在闸桥上验收刚更换的传感器。组织部的人望着他指导技术员校准设备的背影,忽然说:\"陈副书记,明天上午九点,镇党委会议室。\"
民主测评表发下来时,陈凡注意到\"缺点\"栏已经预先打印着\"有时工作方式较急\"。他苦笑着划掉这行,改成\"对专业技术细节过于执着\"。
谈话环节持续到日暮,当黑脸干部最后问\"如何看待个人得失\"时,陈凡推开窗户,指着暮色中重新亮起灯火的安置点:\"去年这里淹掉三百亩大棚,今年虽然雨量大三成,但群众凌晨两点还能在帐篷里刷手机——这就是我全部的得失。\"
夜幕降临时,陈凡独自在办公室整理防汛日志。组织部留下的档案袋静静躺在桌上,封口处黏着根不起眼的草茎——是他在堤坝摔倒时沾在裤腿的苍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