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后的日头斜照在青岩镇南溪村的蓝印花布作坊,陈凡的手指抚过织布机上泛着靛蓝光泽的土布,经纬线间细密的针脚突然断了两寸。省水利厅跟班学习时用的笔记本摊在织机旁,夹着一片从省纺织博物馆带回的清代蓝印花布残片。
“陈镇长,新买的纺纱机又卡线了!”作坊主林阿婆攥着绞成一团的棉纱,靛青染的围裙上沾满棉絮,“说是能提高三倍效率,结果还不如我这老木机好使!”
陈凡蹲下身查看齿轮箱,发现轴承间隙大得能塞进筷子。他掏出手机调出全省非遗扶持项目台账,系统显示南溪村“2023年完成纺织设备升级”,可眼前的所谓新型织机,操作面板上还贴着“试用样机”的标签。手指划过屏幕上的采购合同,设备中标价赫然是市场价的三倍。
“省文旅厅拨的两百万传承经费呢?”陈凡翻开镇非遗办的验收报告,“非遗传承人培训”签到表上摁着二十个相同的红指印,墨迹新鲜得像上周才印的。
分管非遗的副镇长孙丽娟捻着真丝围巾过来:“老匠人接受新事物慢,多培训几次就好了……”
“培训到让百年老字号停产?”陈凡撬开电机外壳,里面缠着混纺线头的线圈滋滋冒着火花,“孙镇长堂兄代理的这批设备,是不是把淘汰的工业纺机翻新当非遗专机卖?”
镇非遗保护推进会上,孙丽娟将“全省传统工艺振兴示范村”铜匾摔在会议桌上:“设备升级是省里统一部署,质疑采购流程要影响全县文化考核!”
陈凡将烧焦的线圈推过去:“省机械质检院的报告显示,电机功率虚标40%,传动系统不符合纺织机械国标!”他点开手机里的设备调试视频,“厂家培训师自己都被绞过三次袖子——这种设备能传承非遗?”
非遗办主任擦着额头的汗:“可能是操作不当……”
“不当?”李婷抱着档案袋推门而入,马尾辫上还别着林阿婆送的靛蓝发卡,“上周试生产毁了三匹布,孙镇长在验收仪式上剪彩的照片,需要我投到大屏幕吗?”
孙丽娟的外甥突然踹翻椅子:“你们这是破坏营商环境!”
“那就请真正的行家来。”陈凡拨通视频电话,省纺织研究所的老工程师出现在屏幕上,“吴工刚主持过南京云锦织机改造,让他看看咱们的‘升级’设备?”
暴雨冲刷着漏雨的作坊屋顶,陈凡带着老匠人抢修织机。李婷举着防水手电照向进水的电路箱,突然高喊:“变频器泡水短路了,得先做绝缘处理!”
“通知县供电局切断片区电源!”陈凡抓起对讲机,“让省工业大学纺织系师生做设备评估!”
技术员急得跳脚:“雨太大没法检测电路!”
“用热成像仪排查漏电点,重点检测三相电机!”李婷翻出应急设备清单,“省科技厅上个月刚支援的检测仪——我联系他们派技术员过来!”
孙丽娟的表弟开着货车堵在路口:“抢修要县经信局批文,你们这是违规!”
陈凡亮出手机短信:“省安委会五分钟前将南溪村列为电气安全隐患重点督办区——需要我联系省电视台《民生聚焦》栏目吗?”
六十几个染娘举着“要手艺不要废铁”的条幅围住镇非遗馆时,李婷正在调试智能配液系统。她将靛蓝膏倒入反应釜,电子屏跳动着ph值曲线:“这套系统能精准控制发酵温度,色牢度比土法提高两级!”
几个老染工用搅棒敲打不锈钢罐:“铁罐子能比祖传的陶缸染得透?”
陈凡调出南通蓝印花布纪录片:“二甲镇用现代工艺改良古法,去年拿下国家地理标志!”
“钱从哪出?”孙丽娟冷笑。
李婷翻开省工信厅文件:“传统工艺数字化转型资金有九十万结余,县人大常委会去年就批复了使用方案——孙镇长说资金要‘统筹使用’,原来是在等老作坊倒闭建文创园?”
半个月后全省非遗创新现场会上,新式染缸里的布料泛着均匀的宝蓝色。当省质检院的色牢度检测达到最高等级时,陈凡突然切换大屏幕:“省审计厅专项审计显示,追回被套取资金一百二十万元!”
观摩席上的孙丽娟刚要离场,县纪委监委的同志已走进会场:“请孙镇长配合调查设备采购问题。”
染坊里,林阿婆抚摸着智能控温系统感叹:“这机器比徒弟还懂看染缸,蓝色正得像雨过天晴!”
总结会上,省文旅厅非遗处长在织机前约谈陈凡。李婷正教年轻绣娘操作电子提花机,处长指着控制系统笑道:“小李主任在省工艺美院进修过纺织设计吧?这个纹样数据库是不是你带队整理的?”
陈凡的袖口还沾着靛蓝染料:“李婷同志是镇文化振兴办副主任,这次古今融合多亏她协调高校资源……”
“守正创新才是真传承!”处长递过文件,“青岩镇列为全省非遗数字化试点,配套一百五十万升级所有作坊——你们要让千年经纬织出新锦!”
夕阳将电子提花机镀成金红色,李婷的影子投在陈凡的调研笔记上。他想起两个月前在省图书馆偶遇李婷,她站在古籍部影印《天工开物》织造篇,窗外的银杏叶落在泛黄的宣纸复印件上。
手机震动,国家非遗保护中心发来通知:“南溪村蓝印花布技艺入选‘人类非遗代表作名录’预备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