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的手指在会议记录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油印文件上的\"青岩镇年度工作报告\"字样被窗棂漏进的阳光切成碎片。会议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将副镇长王德发的发言搅得断断续续。
\"今年石材厂税收缺口八十万...\"王德发用指甲敲着搪瓷杯，杯壁的\"先进工作者\"红字已经褪成暗粉色，\"县里还要我们搞什么智慧乡村试点，电脑系统装给谁看？老会计连电子表格都不会！\"
哄笑声中，陈凡感觉后颈渗出细汗。他偷偷瞥向主位的崔书记，这位鬓角斑白的乡镇一把手正闭眼揉着太阳穴，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画满凌乱线条。三天前报到时的欢迎会上，崔书记握着他的手说\"年轻人要多挑担子\"，此刻却像尊泥塑般沉默。
\"小陈同志说说看法？\"王德发突然点名，金鱼眼透过镜片斜睨过来，\"省城来的高材生，肯定有新思路。\"
会议室骤然安静。陈凡注意到斜对面的女干部抬起头，她胸牌上写着\"李婷\"，正是报到时帮他整理宿舍的那位。此刻她手中的钢笔悬在纸面上，墨水在稿纸上洇出个小圆点。
\"我觉得...\"陈凡喉结滚动，想起父亲笔记本里记载的九八年洪灾，\"可以先从交通改造入手。昨天跟车来的盘山公路，有十七处护栏锈蚀，三处边坡塌方。\"
冷笑声从角落传来。国土所长老周掐灭烟头：\"到底是大学生，开口就是几十万的工程。知道镇财政账户剩多少钱吗？\"他竖起两根手指，\"二十万，还是留着给教师发补贴的！\"
崔书记这时突然睁眼，钢笔重重敲在玻璃台板上：\"吵什么吵！小陈接着说。\"陈凡看见他手背暴起的青筋，想起父亲接访时的相似神情。
\"我的意思是申请省里专项资金。\"陈凡翻开连夜整理的材料，\"省交通厅刚发布农村公路提质改造三年计划，像青岩镇这种情况，符合第三类补助标准。\"他将复印件推给崔书记，\"只要做好地质灾害评估报告，配套资金比例可以降到10%。\"
李婷忽然起身倒水，经过时轻碰他手肘。陈凡低头发现文件边缘被自己捏得发皱，连忙松开手指。王德发抓过文件扫了两眼，鼻子里哼出声：\"说得轻巧，评估报告谁来做？\"
\"我来做。\"陈凡听见自己声音在发颤，\"我在校刊发表过《山区公路养护模型研究》，毕业论文也是相关方向。\"桌下膝盖撞到铁质桌腿，疼痛让他清醒许多，\"只需要国土所提供历年监测数据。\"
老周正要开口，崔书记突然拍板：\"散会后小陈留下。\"他起身时带倒椅子，沉闷的撞击声让所有人噤声，\"王镇长老周留一下，其他人准备防汛检查。\"
陈凡在走廊等了一刻钟。窗外飘起细雨，院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枝桠间残存的槐花簌簌落下。他数着地砖缝隙里的蚂蚁，直到李婷抱着文件经过：\"崔书记女儿去年在盘山公路出过车祸。\"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陈凡猛然想起父亲笔记本里夹着的剪报——\"青岩镇发生客车侧翻事故，5死12伤\"，日期正是去年今日。
崔书记办公室堆着半人高的档案盒，墙上挂满泛黄的锦旗。陈凡注意到窗台有瓶降压药，和父亲用的是同个牌子。老书记递来搪瓷缸时，手腕上的住院手环还没摘。
\"王德发姐夫是县财政局长。\"崔书记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球盯着茶叶沉浮，\"老周的女儿在石材厂当会计。\"他咳嗽着点燃香烟，青烟模糊了墙上的党员承诺书，\"明天你跟李婷去趟腰磨沟，有村民堵了采石场。\"
陈凡捧着滚烫的茶缸，水汽熏得眼眶发热。他想起报到时看见的政府网站信息，王德发分管财政却只有高中学历，老周当了二十年国土所长从未挪窝。父亲曾说基层是盘根错节的榕树，此刻他正摸着粗糙的树皮。
雨势渐大时，李婷抱着雨靴出现。这个总穿白衬衫的姑娘蹲下身，将印着\"防汛物资\"的雨衣塞给他：\"腰磨沟手机没信号，带好对讲机。\"她马尾辫的发绳突然崩断，青丝散落肩头的瞬间，陈凡瞥见她后颈有道淡粉色疤痕。
吉普车在泥泞中颠簸了四十分钟。司机老杨骂了十七次娘，说这条路比三年前更烂。陈凡抓着车顶拉手，看见李婷在本子上速写地形图，铅笔尖在\"废弃矿坑\"处重重顿住。
\"去年事故后矿坑就停了。\"她突然开口，声音随车身摇晃，\"但补偿款没到位，村民扣了采石场的挖掘机。\"铅笔在纸面划出尖锐的折线，\"今天要见的是村支书的堂叔，当过民办教师。\"
车在村口被横倒的枯树拦住。十几个村民举着铁锹围上来，为首的老者戴着深度眼镜，镜腿缠着胶布。李婷下车时踩进泥坑，黑皮鞋瞬间裹满黄泥，她却笑着招呼：\"五叔公，给您带了两瓶蛇胆川贝液。\"
老者用拐杖敲打树干：\"李干部，这话说了三回！\"他身后的妇女突然掀开竹篮，露出捆扎的中药包，\"我家二娃咳了半个月，卫生所连枇杷膏都没有！\"
陈凡感觉后腰被硬物抵住。转头看见个穿校服的少年，生锈的柴刀在雨中泛着冷光。\"读书人？\"少年盯着他胸前的校徽，那是陈凡别在衬衫上的母校纪念章，\"俺爹说你们读书的净会骗人。\"
暴雨倾盆而下时，陈凡正蹲在漏雨的村部写调解书。李婷湿透的衬衫贴在背上，隐约露出疤痕轮廓。村会计搬来取暖器，钨丝发出的红光映着墙上的奖状——\"腰磨沟小学1998年度先进集体\"。
\"补偿金被石材厂截留了。\"五叔公颤抖的手捏着欠条，\"说好每吨补两毛，三个月没见钱。\"他掏出手帕包着的药瓶，\"娃们咳嗽是采石场粉尘闹的，井水都泛浑。\"
陈凡的钢笔突然漏墨，蓝黑色液体在协议书上晕开。他想起父亲处理矿山纠纷时，曾连续熬夜整理出二十页的补偿明细。此刻对讲机响起电流杂音，崔书记的吼声混着雨声：\"先撤回来！清水河水位超警戒线了！\"
返程路上，吉普车在塌方路段打滑。陈凡和李婷推车时，看见山洪卷着碎石冲过路基。老杨猛踩油门冲过险滩的瞬间，陈凡护住怀里的补偿协议，李婷的头发扫过他渗血的手背。
深夜的镇政府灯火通明。陈凡在防汛指挥部帮忙接电话，听见各村报来的灾情像爆豆般炸开。王德发撕着方便面包装骂娘，崔书记的降压药瓶已经见底。当腰磨沟传来山体滑坡的消息时，陈凡抓起手电就要往外冲。
\"站住！\"崔书记的怒吼震得窗玻璃发颤，\"你现在去送死吗？\"他指着墙上地图，\"等救援队！\"陈凡看见他指甲缝里的血丝，想起少年柴刀上的锈迹。
凌晨三点，陈凡蜷在值班室长椅上。李婷递来泡面时，他注意到她换上了迷彩裤，腕表贴着创可贴。\"五叔公的孙子...\"他刚开口就被打断。
\"救出来了。\"李婷撕开调料包，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老周带着挖掘机去的。\"她忽然轻笑，\"你猜他在塌方现场喊什么？'这破路早该修了！'\"
陈凡的校徽不知何时遗失了。他摸着空荡荡的衬衫口袋，听见窗外的雨声渐弱。防汛喇叭突然响起，播报着次生灾害预警。李婷将铅笔别在耳后，在灾情统计表上划出重点：\"明天要重新测算道路改造预算。\"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陈凡在崔书记办公桌上发现了自己的方案稿。泛黄的纸页上新增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某个潦草的\"急\"字圈住了地质灾害评估条目。他翻开父亲给的笔记本，在最新页写下：\"基层工作四要素：药箱、手电、雨靴、耐心。\"